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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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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如此?」他大吃一驚,急急追問,「那麼,他是每天都來接你回家的囉?」 化石又有了生命,她眉毛一揚,大眼睛瞪攝住他,含慍帶惱地說:「你別給我瞎扯胡猜了!你以為我跟他同居了,是不是?」 章敬康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直率犀利,臉一紅,急搖雙手趕緊辯解說:「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幼文看他急得面紅耳赤,心裡又有點不忍,伸手指著他脫口而出地說:「Your cheeks wanted(你的面頰剛出賣了你——編者注).」 他的兩頰更紅了,淡淡地一笑,搭訕著說:「你的英文進步得很快。」 「職業要求,我不得不勤學苦練。」她故意裝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眉挑目動地說,「我們常常會有洋客人。」 章敬康很不滿意她這種態度,生氣地叫聲:「幼文!」 「別叫,別叫,」幼文向他扮個鬼臉,「人家都在看我們呐。」 他本來想說「讓他們看好了」,考慮一下又忍住。他勉強地笑笑,繼續跟她商議正經事。 「幼文,」他十分懇切地說,「你不要再開玩笑,現在讓我們面對現實——」 「面對現實?」她看他那股正經的模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你說吧,你叫我怎麼面對現實?」 他牢牢地瞪著她,特別強調說:「脫離舞廳,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方式,這是我們早已決定的大原則。」 她頑皮地揚著臉兒問:「你想怎樣安排我的生活?」 他先不回答,把那份畫報移到她的面前。趁她凝神注視的時候,章敬康稍微誇張一點地解釋說:「最近我有一個機會,可以出國到北婆羅洲去。」 「那太好了!」她歡喜地回答,「你什麼時候走,我一定到飛機場去送行。」 「幼文——」他難過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他用深切責備的口吻說,「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麼偏偏要說得這麼灑脫!」 「灑脫?」她輕狂地笑了一陣,然後又戲劇化地嗲聲嗲氣說,「我真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誇獎我,像我這種下流的女人,居然還能灑脫得起來?」 「幼文,請你別再這麼瘋瘋癲癲的了。」章敬康緊緊皺著眉頭說。「我剛才告訴過你,最近我很可能被派到北婆羅洲工作。我想,這也許是我們最好的一個機會,我的意思是說,」他加重語氣說,「我們一齊離開臺灣。」 「到北婆羅洲去?」李幼文接下他的話,語調裡帶有幾分諷刺,「你,我,以及我那位癱瘓在床上的媽媽。我們可以什麼都不顧,一上飛機,馬上就到北婆羅洲了。」 「幼文,」他輕柔的一聲低喚,「有什麼困難,我希望你能坦白地說出來。」 「謝謝。」李幼文自嘲地笑了,俊俏的臉龐滿布著憂鬱和淒涼,她蛾眉深鎖,沉吟了半晌之後又說,「你這一番盛意,我總是十二萬分的感激,可是,你必須理智一點,認清事實,以免將來後悔莫及。我告訴你吧,」她停下來,輕輕地咬著下嘴唇,然後抬起頭來十分堅決地說:「我是一個墮落的女人,你有你光明遠大的前途,我是不值得你愛的。」 「幼文!」 「你還是叫我彩虹的好。」她淒然搖著頭,「李幼文早就死了,老實告訴你,敬康,從你認識我的那一分鐘開始,我已經不是一個好女孩。」 「不論你壞到什麼地步,」章敬康神情嚴肅得像在起誓,「我會永遠永遠地愛你,海枯石爛,永愛不渝!」 李幼文悲愴地笑著,那份笑容,比哭泣還要難看。 「不是有人說過嗎?愛情像是眼睛,」她強自鎮定裝著平靜自然地說,「那裡面決不容許飛進一粒砂子。」 「果真我們的愛情之中有了砂子,」他非常果決地說,「我也會用熾熱的愛化除掉它!」 幼文心慌了,她不能否認他的熱情是足以感動自己的。一年半的分離,她以為章敬康早就忘掉了她,然而他卻沒有。不但沒有,反而在知道她沉淪、知道她仍舊受著秦飛的威脅與挾持之後,還用盡心機、不畏危難地想要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這一份愛的深摯與偉大,足以證明他所說的都是內心裡的話,因為他目前就在做事實的表現。 任性與驕狂曾經使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同時,任性與驕狂也給予她更多的教訓與體驗。最近幾年,她像被卷在一團腥風毒霧裡面,她所接觸的都是一些醜陋、黑暗、污穢、邪惡的事物。她仿佛從未吸進一口新鮮空氣,從未接觸一刻燦爛的陽光。她像一隻都市之鼠,常年在幽僻肮髒的角落匿跡偷生。世界上所有光明的東西都不屬於她,清新、純潔、自由、愛情、哈哈大笑和放聲痛哭,始終跟她有著不知多遙遠的距離,甚至在她的夢境裡都不會出現——如今,章敬康用一枚珍藏了五百四十多天的鑰匙打開了她密佈蛛網、塵封已久的心鎖。堅強的信心,無比的熱愛,陽光、空氣、湛藍的海水、松山機場、北婆羅洲,她對他懷有一份重見天日的感激。 但這一切都是辦不到的,因為她是一隻都市之鼠,她身不由己,光明不屬於她! 章敬康看她凝神沉思,以為她是在做重大的考慮與抉擇。他屏住呼吸地注視她臉上表情的每一個變化,心底湧起無限的希望,他認定她沒有理由拒絕他出於至善、用心良苦的建議和要求。然而,一分鐘後,李幼文臉上浮漾的那一抹淒涼無奈的笑,粉碎了他剛剛編織好的美夢——一切的一切。 「你不知道我對你有多麼的感激。」她把那一抹淒涼無奈的笑在她臉上定住,措辭婉轉地說,「但——」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他痛苦萬分地大聲阻攔,粗暴的聲音裡蘊藏著綿綿無盡的悲哀。他突然雙手掩面,手指神經質地在輕輕地痙攣,「你不要再說下去了!」一種呢喃不清的蒼涼悲呼,「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拒絕了我這一片真心!」 「我沒有拒絕,我沒有拒絕!」她急急地否認,伸手緊緊握住他的雙腕。在這一刹那之間,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居然仍有女性的溫柔,「敬康,敬康,平靜一點,讓我們好好地談話,讓我們——」 她驀然地一驚,急速地收回了她的手。她把兩手攤在自己面前,那上面有濕漉漉的眼淚。 「敬康,」她的聲音也滿蘊著淚水,「怎麼?你哭了!」 他索性伏在桌上,肩膀猛烈地抽搐,他在無聲地痛哭。 「敬康!敬康!」她呢喃地輕呼,兩手插到他一頭亂髮裡猛力搓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的激動心情漸漸平復,安安靜靜地相對而坐。章敬康眼瞼紅腫,李幼文打開皮包取出小鏡,輕輕地在眼角腮畔敷一層粉。 「好像,」他十分沉痛地望著她說,「我們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談了吧。」 「不!」李幼文斬釘截鐵地否認,又柔媚地向他笑笑說,「讓我們繼續討論下去。」 章敬康詫異地望著她。她已經激起了勇氣,只還有些捉摸不定,為了閃避他目光灼灼的逼視,她把自己的手絹遞給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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