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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看到沒有?」她把鈔票揚了一下,是張五十元的美鈔。

  他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筆「財富」,便問:「你的錢從哪裡來的?」

  「贏來的。」

  「幾天不回家,你就是在賭錢?」

  她閉著眼點了點頭。

  可怕!章敬康在心裡喊。但他也知道,如果說賭博的罪惡如何如何,她一定認為是迂腐之見,一句也聽不進去,得要換個方式來規勸她,便說:「贏了固然很好,輸了呢?」

  「輸了就輸了。」她答得非常輕鬆。

  「你拿什麼輸呢?」

  這話問得過於直率,顯得有些不禮貌。而實際上給予李幼文的刺激之強烈,是章敬康無論如何也沒法想像的。他不知道他問的話,正揭破了她膿血淋漓的瘡疤。她拿什麼來輸呢?只有原始的本錢——她那病得要死的母親給她的一副姣好的容貌和身材。在一張牌上面,如果她不是贏進手裡的那張大額美鈔,就得輸去她的靈魂,像娼妓一樣陪人到旅館去過夜。

  這行為要一想起來,就像吞下了一隻蒼蠅那樣難受。她恨他不該說這話——好像在用餐時,有人談到極污穢的東西那樣令人厭惡,因此,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了句:「你這個傢伙,真討厭!」

  她何以會有這樣的反應?這是他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自然,他很不高興,但領教過她的潑辣,知道忍氣吞聲是最聰明的辦法。「你不喜歡跟我說話,我走了。」他漲紅了臉說,同時向後轉。

  李幼文對他的觀感,已大非昔比,再想一想,自己也確是錯怪了他,便立即追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說:「別走,別走。你這個人,一句話不對,掉頭就走,脾氣好大。」

  她自己動不動就亂發脾氣,反指責別人脾氣好大,章敬康不禁覺得好笑。自然,這一來也就不會再生她的氣了。

  「我們一起走。」她說,「我把美金去兌換了,先把你的東西取出來,再替我媽買點好東西吃。生肺病的人嘴饞,所以叫作『饞癆病』。」

  看她伶牙俐齒地在說,那種少女的嬌憨,真是動人。章敬康心想,她如果總是保持這樣的姿態,那該多麼美妙,這應該是可以辦得到的。他又想,從她剛才看到她母親的病容所流露出來的惶恐神情,證明她的本性還是善良的。溫暖的感情可以改變她的氣質,他極有信心地在想。

  走出巷口,看到一輛輛坐滿了人的公共汽車,到站停一停,立即開走。他們便不再到站上去做徒勞無益的等待,叫了三輪車,先到衡陽路找到美鈔「黃牛」,五十元美金換了二千一百元台幣,然後原車轉往南昌街。章敬康利用這段時間,把張太太跟他所商議的,準備想辦法將李太太送到療養院去的話,都告訴了李幼文。

  「能送醫院當然最好。」她問,「你準備想什麼辦法?」

  「我正在想。」

  「我希望你能想出來。我不想找那些人幫忙。」

  從她的話中,他聽得出來她跟鄰居們相處得並不好。原來他就感到李太太的住院問題,在他是義不容辭的,現在受了李幼文的託付,更覺得自己應負起完全的責任。但是,有什麼辦法好想呢?

  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從衡陽街到南昌街,贖回了他的手錶和鋼筆,告別回家,一直到晚上,他整天都在苦思,只想出一個辦法:到市政府社會局去申請貧病醫藥救濟。但又想到,李幼文一定不會贊成,因為這不是體面的做法,所以實際上依然是一籌莫展。

  沒有想出辦法,就不能去李家,這是他的想法。其實也不是那麼急,只不過他自己臉皮薄,覺得說話沒有兌現,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為了解悶,第二天下午他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出來,在書報攤上遇見蔡雲珠,他心緒不寧,不想跟她打招呼,但卻沒法躲避。

  「Mr.章!」蔡雲珠把手伸了出來,問道,「到哪裡去?」

  「看了場電影。隨便逛逛,就要回家了。」他握了握她的手說。

  「看的哪一部?」

  「《新生》。」

  「噢。片子好不好?」

  「不怎麼精彩。」

  「那我就不去看了。」蔡雲珠停了一下,笑道,「走得有些累了,請我喝杯咖啡,休息一下,行不行?」

  她的說話技巧很高明,如果說她請他喝咖啡,他便可以推辭不去。現在她要求他請客,他沒有辦法不答應,那就索性大方一點,欣然答道:「怎麼不行?你說吧,哪一家?」

  「國際,好吧?」

  「當然好!」

  她嫣然一笑,把手抬了起來。他只好挽著她,一起穿過鬧哄哄的馬路到國際飯店,在三樓找了個位子坐下。

  蔡雲珠脫了大衣和手套,很悠閒地喝著咖啡,真像是想好好休息一會兒的神氣。章敬康在她面前,是被動的。她不說話,他也保持沉默,毫無目的地四面瀏覽著。

  四周坐滿了人,整齊的衣著,熱烈的談笑,新年的氣氛還彌漫著——在這裡看不到貧窮和困窘,只有在那簡陋的木屋中,才看到人間淒涼的一面。

  「Mr.章!」蔡雲珠問他,「今晚有工夫嗎?」

  「有的。」他因為正想著李太太,便這樣直覺地回答。

  「我想請你參加一個舞會。」

  「在你府上?」

  「不。是扶輪社主辦的春節舞會。」

  一線曙光在章敬康心中閃現,他不回答舞會的問題,卻問:「你是扶輪社的會員?」

  「不。」蔡雲珠答道,「家父是的。他是一個社區的負責人。」

  「扶輪社是不是一個慈善團體?」

  「也不能說是慈善團體。它是幫助社會進步的一種組織。」

  「要社會進步,先要消滅疾病和貧窮是不是?」

  蔡雲珠想了一下,很謹慎地回答:「也可以這樣說。不過這問題太大了,做這些事情是每個人的責任……」她仿佛詞窮了,然後她突然問道:「Mr.章,你問它幹什麼?你是不是想加入扶輪社?」

  「我們當學生的,似乎還無此必要。」

  「那麼,你——你好像對它很感興趣似的。」

  「這有一個原因。」他遲疑了好一會兒,決定說明白些,「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小學同學的母親,最近TB(結核病——編者注)復發。她家裡的境況很不好,所以我想打聽一下,是不是可以請求扶輪社救助,讓她獲得免費的醫療。」

  「這不必找扶輪社,我可以負責替你解決。」

  她的語氣很平靜,看來像不當回事似的,這反讓章敬康不容易相信了。「真的?」他脫口而出地問了一句。

  「Mr.章,我從來沒有說過謊,尤其是對你。」

  這兩句話說得章敬康既慚愧又感激,而且隱隱有種沉重得不勝負荷之感。但不管刹那間的感情複雜,他都沒有工夫去細加分辨,因為他急於要瞭解她準備怎樣「負責替他解決」。

  於是他說:「蔡小姐,我很感激你。你能不能把你的辦法告訴我?」

  「家父是防癆協會的贊助人,又是一家肺病療養院的董事,每年都要替他們募許多捐,所以,送一個無力就醫的肺病患者去住院,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那太好了,謝謝你,謝謝你。」

  這是出自衷心的道謝,蔡雲珠微笑著接受了。他們都很快樂,原因相同,能為他們所愛的人解決問題了。所不同的是,蔡雲珠是為了章敬康,而章敬康卻是為了李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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