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將曹彬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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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兒的話,每一個字都說到了張惠龍心裏,頓生一種熱血沸騰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著受責,也要逗留一會,所以趕緊搭腔:「不要緊,不要緊!我再陪吳鄉約談談。」 吳鄉約讓女兒提醒了。他見得事多,也看出張惠龍是有意如此;說「不要緊」是假的——這一次大軍西來,軍紀嚴明,害他受責,于心何安?因而作個送客的手勢,很懇切地說道:「青兒的話不錯。你快回營吧!明日千萬早些來,我有話說。」, 「是!是!」張惠龍重重地點著頭:「明日我一早就來!」說著,向青兒看了一眼,再向吳鄉約唱個喏,告辭而去。 回到軍營,跟曹彬報告了工作進度,呈上吳鄉約所出的收據;同時提出估計,說明日午前,全部任務,都可以完成。那時派車到吳鄉約家,把所有的油壇一次裝了回來。如果車子不敷分配,他還可以就地設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驚異,他只當張惠龍不過一個憨厚誠樸的小夥子;不道遣出去辦事,有條有理,十分精明,這倒要另眼相看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來些什麼秘密似地。張惠龍素日敬愛曹彬,秉性又從不知說假話,所以這時心裏發虛,略帶忸怩地笑了一下。 這一笑越發令曹彬奇怪。再仔細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悅;嘴是閉著,卻閉不住一團笑意,是那種遇到了極大得意之事,卻又不便說明的神態。 於是,曹彬笑著問道:「惠龍,你一天都在吳鄉約家?」 「是!」 「是鄉約很幫忙是不是?」 「是!」張惠龍答道:「多虧他們,不然我怕跟都監交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發現了他話中的一漏洞,緊接著追問。「『他們』,除了吳鄉約還有誰啊?」 這一問張惠龍越發情虛,臉都紅了。 「怎麼回事?還有誰?」 「還有,」張惠龍很吃力地說:「還有吳鄉約的女兒!」 「噢!」因為是親近的侍從,曹彬可以脫略儀節,想得有趣便放聲大笑了。 那自然使張惠龍不好意思。但既說出口,而且都監似乎頗感興趣的樣子,也就不必再瞞。於是他把青兒對他的微妙的態度,斷斷續續地都告訴了曹彬。 這時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斂笑容,很注意地聽著;等他說完,只點一點頭,別無表示。 張惠龍相當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監一定會說幾句讚美青兒的話,哪知什麼話都沒有。看樣子他是不以為然;這也可想而知的,現在是在行軍,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麼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這樣子,張惠龍替自己澆了一頭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兒拋開,跟往常一樣,頭一著枕,便即入夢。 四更時分,不等起身的號角聲,張惠龍習慣就醒了;睜開眼來,第一個念頭想到吳鄉約的叮囑:「明日千萬早些來,我有話說。」是什麼話?他心裏在問,自己為自己擬了許多答案,卻始終想不透,哪一個答案是最可能的。為了急於打破疑團,同時也渴望著看一看青兒,恨不得立刻就動身到吳家;只是想到曹都監的態度,那股勁兒便泄了個乾淨。同時想起還有下午派車運油壇的事,要預作安排;這樣一半是真的公務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吳家時,太陽已經曬上牆頭,並且已有人來領裝油壇的材料了。 張惠龍覺得異常歉疚,幾乎低著頭不敢看吳鄉約,更不敢看青兒——雖然未看,她的神態卻深印在他腦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臉不高興。 吳鄉約卻並不因為他來遲了不高興,依然很熱心地幫著他照料;等把材料都發了出去,清閒下來,他拉一拉張惠龍說:「來,來!請到裏面來坐。」 裏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兩暗三間正屋,左右廂房,圍著一個青石板鋪成的天井;吳鄉約把他帶入東廂房,那裏生著個火盆,撥一撥白灰,添上幾塊炭,立刻就覺得滿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擋擋寒氣?」 「多謝。我從來不吃酒。」張惠龍說:「你自己請!」 「那我就不客氣了。不瞞你說,我有兩條命,一條是——酒。」 「還有一條呢?」 吳鄉約笑笑不答。端著杯酒,坐到火盆旁邊,閑閑問道:「惠龍,你府上何處?投軍幾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歲那年,曹都監把我從家鄉帶出來,在他身邊六年了。」 「曹都監也是真定人?」 「嗯,是。」張惠龍又說:「我跟曹都監還帶些親。」 「喔。」吳鄉約很注意:「什麼親?」 「遠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還有些什麼人?」 「什麼人也沒有!就我一個。」 「也不曾娶親?」 問到這一句,張惠龍猛然意會,立刻心跳!繼一轉念,又覺羞慚;這想到哪裏去了? 「怎麼?」吳鄉約很認真地催問:「你說實話,不要緊!」 這話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說假話!張惠龍在想;看這樣子,說了實話,他也不信會疑心自己有所圖謀,故意隱瞞。這休教他看輕了自己! 於是他說:「從小就定下了。」 此話一出,吳鄉約的臉色,就像黃梅天似地,陰晴不定,看著手裏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張惠龍終於看出端倪來了。心裏悔恨萬分,但是話已說了出去,再也收不回來——就只為說錯一句話,把一生之中這個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機會,斷送得乾乾淨淨。 賓主二人各有難言的抑鬱,一個覺得濁醪味薄,一個覺得爐火不溫;就這時候,窗外青兒的嬌喊,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爹,你快來嘛!有位長官來了。」 「誰啊?」吳鄉約和張惠龍不約而同地問。 「我哪知道是誰?」青兒答道:「看起來,這位長官的官不小,有兩名衛士跟著。」 她在說這些話時,張惠龍已經急匆匆奔了出去;一望之下,大出意外,這位長官竟是曹都監。 按規矩行過禮,曹彬平靜地說明來意:「我到各處走了走,要看看油壇做得怎樣?」 原本是來視察。張惠龍正待報告工作情況時,看到吳鄉約,便先為他引見。曹彬一向寬厚和易,很客氣地跟主人寒暄;吳鄉約卻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手忙腳亂地牽貴客上坐,同時叫青兒和她的女伴回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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