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將曹彬 | 上頁 下頁


  說到後來,皇帝已不止于悲憤,而是芒刺在背般異常不安;喘著氣不斷地說:「我要救這一方的百姓,我要救這一方的百姓!」

  但是,他的一弟一臣,卻顯得十分冷靜;專心傾聽完了,光義看著趙普說道:「陛下要伐南漢,可伐與否,應該如何部署?你不妨奏陳!」

  「陛下仁心,天高地厚。只是臣有直諫。」

  皇帝以「柱斧」擊地,一疊連聲地吩咐:「你說,你說!」

  「一方生靈,固當保障。但天子當為天下計!南漢必伐,南漢必滅,但尚未到可伐之時。臣願陛下,統籌全域,分別緩急,計程收功,以成一統之業。」

  皇帝沉吟不語。顯然的,趙普的話,他不能不承認正確;但在感情上,總覺得南漢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渴望能夠早日聽見他們出死人生的歡呼,有衣有食的笑臉。

  光義是完全贊同趙普的見解的,這時也希望能夠說服皇帝,所以打破了沉默的局面,用折衷的語氣向皇帝說道:「且等他細說了再看!」

  「細說」是個暗示:趙普看見皇帝頷首示可,便先說一句:「容臣細陳大勢。」

  他小心地移開杯盤,用牙筷蘸著酒,在紫檀幾面上,畫了一個圓圈,按照十國互相吞併,在眼前所餘諸國的部位,從東南開始,先寫上兩個字:「吳越」。

  「吳越不伐!」皇帝不等他開口,搶先表示:「吳越已經臣服,而且錢王三世,撫民有恩。」

  「是!」趙普答應著,又在長江南北的部位,寫上「南唐」二字說道:「因此之故,南唐亦不可伐。聖主即位,李家父子率先朝賀——而且,長江天塹,一時難圖。」

  這最後一句話,才是趙普的真意;光義深有領悟,便替趙普把話說了出來:「南漢地處炎方,勞師遠征。深恐水土不服,將士傷亡必多,似以暫緩為宜。」

  「皇弟說得是。」趙普知道皇帝一時未能釋然,所以又作補充。「當然,不能長此容劉鋹作惡,虐待陛下的百姓。三兩年以後,國力愈充,一鼓而下,亦未為晚。」

  說了這話,他和光義兩人都定睛看著皇帝;終於,他無可奈何地點一點頭:「也罷!就再等三兩年。」

  南漢是暫且擱置了。「北漢呢?」光義指著河東地區問趙普。

  北漢以太原為根據地,趙普在它的上方畫上一條曲線,表示是長城,同時看著皇帝說道:「太原之北有遼,西有西夏;北漢在眼前正好為我屏障。攻下太原,則西北兩面的敵人,為我所獨當。不如等削平諸國,那時太原如彈丸黑子之地,不怕他不臣服!」

  皇帝笑了:「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受了這一句話的鼓勵,趙普愈覺興奮:「臣為大宋萬世基業計,首當伐蜀。」

  「見得是!」光義鼓掌稱善:「但不當稱『伐』。」

  「原是平蜀。」趙普改正了他的措詞,接著又用有力的聲音說:「蜀應平、蜀可平、蜀必平!」

  「對!」光義對此深感興趣,接口說道:「蜀相李昊,獻議其主孟昶,來京朝貢,蜀主不聽,傲岸自大,應該把他平服。」

  「蜀中天府之國,物產豐富;若為我有,國力大充,然後伐南漢可操必勝之算。」

  「這就是你所說的『蜀必平』了。」光義又說,「不過西蜀隔絕中原,險易虛實,向不為外人所知,你說『蜀可平』,恐未見其可?」

  「這,」趙普看著皇帝說道:「陛下盡知,鳳州團練使張暉極能幹,把蜀中的山川地勢,關塞道路,以及民心士氣,打聽得詳詳細細,已經秘密奏聞。蜀中宿將凋落,武備不修;取之如翻掌、探囊。」

  他們兩人一吹一唱,談得十分興奮,皇帝只是默默聽著,始終沒有表示。這使得光義深惑不解,不能不問。

  「陛下——」剛喊得一聲,皇帝便大搖其頭;這樣,光義說不下去了。

  「後蜀孟昶,不比前蜀王衍那樣子荒淫。」皇帝徐徐說道:「我問過許多人,都說孟昶慈惠愛民,恤刑勸農,是個有道之主。他不聽李昊的活,只是寵信小人王昭遠,一時糊塗,應該給他一個悔過的機會,平局之議,擺著再說吧!」

  光義和趙普,大為失望,但天語如此,無可奈何,也只好擱置著,另覓適當的機會再進言。

  ▼第二章

  機會來得極快,極好。

  就在那場大雪初霽的黎明時分,趙普正要上朝,有人來叩門,要謁見宰相;問他的姓名,搖頭不答,只說見了宰相,自會知道。

  門吏無奈,只好為他通報;趙普是個極深沉的人,便吩咐傳見。

  為了防他是刺客,先作搜檢;身無寸鐵,卻有一個蠟丸,這個蠟丸當面呈了給趙普,他先放著,細細打量了來客,衣著與常人似乎不同,因而不問姓名,先問來歷:「你從哪裏來?」

  那人看了看左右。「有機密話說得嗎?」他問,是濃重的蜀中口音。

  這一下等於就洩露了來蹤,趙普便站起身說一句:「跟我來!」

  他把他帶入自己的書房,以客禮相待;隨從獻上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順手把房門關上,於是來客自陳姓名:「我叫趙彥韜。宰相怕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

  「誠然。」

  「我再說一個人,宰相一定知道:王昭遠!」

  這個人,趙普怎能不知?而且盡知其生平——鳳州團練使張暉早有報告:王昭遠是成都人,幼年孤苦,給一個和尚當小廝,生得十分伶俐;由於偶然的機會,他成了孟昶的書僮。那時後蜀的高祖孟知祥,還是前蜀的成都尹,稱帝以後,幾個月的功夫便已晏駕;長子孟昶即位,王昭遠還是侍從的身份,但卻有了一個官銜:「捲簾使」。慢慢地,他由打簾子變為替孟昶管茶酒、侍宴之餘,常替孟昶出些主意,居然參與政務,日見親信,被委以「知樞密院事」,掌管軍政的重任;再進一步,竟以「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平章國事,宰相之任;李太后大為不滿,但孟昶對他寵信如故——他正是趙普的對手,所以一聽趙彥韜提到這個名字,不由得動容了。

  「王昭遠如何?」趙普說了這一句;忽又問道:「足下請先道來意,可是王昭遠遣你來見我的麼?」

  「不是。王昭遠只遣我去見北漢主劉鈞。」

  「是何使命?」

  「潛約北漢,自太原發兵南下;蜀中自子午谷出兵響應。」

  趙普大驚,轉念之間,卻又大喜,把那蠟丸托在掌中問道:「想來此中就是孟昶致劉鈞的書信?」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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