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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吳鄉約已早有準備,廳裡打掃得乾乾淨淨,掛上一張和合二仙的中堂;上首祖宗神龕前,燃著明晃晃一對紅燭,他自己換了一領見官府才穿的半新藍袖袍,笑容滿面地迎了出來——張孔目與他原是熟人,說話就格外方便了。

  肅客上堂,略略寒暄,張孔目把提盒打了開來,請吳鄉約過目。他只把「細帖子」看了看,拱拱手說:「高攀,高攀!」

  「休得客套了!」張孔目說:「今日之事,要做個權宜之計。原是看中了我這兄弟的人才,愛親結親,不如此刻先定了名分,改了稱呼吧!」

  吳鄉約不便作聲,但在笑容上看得出,是贊成此舉;張惠龍便站到正中,躬身朝上行個軍禮,喊一聲:「岳父!」

  「生受你了!惠龍,請坐,請坐。」

  一句話未完,屏風後面爆發一連串的嬌笑,有個尖嗓子的聲音在說:「新女婿上門了!拿喜果來吃。」

  接著是又笑又鬧的一陣諧謔,其中夾雜著青兒的細聲軟語,有央求、有嗔責;屏風下裙幅淩亂,看上去總有七、八個女孩子包圍著青兒。

  大家都覺得有趣,特別是張惠龍,神魂飛越,第一次領略到飄飄欲仙的感覺。

  「恭喜,恭喜!」門外有聲,擁進一群人來;吳鄉約慌忙起身接待,為張孔目和張惠龍介紹;這些都是街坊鄰居,應酬了好一陣才散去。

  城裡恢復了清靜,同時也保持著沉默,但客人卻未告辭;張惠龍捨不得走,張孔目不忍催他走,而吳鄉約正在思索著留客的藉口。

  有了,他很容易地想到:「多蒙大煤玉成,就今日備一杯水酒,也算一點謝意。」他看著張惠龍說:「也算為你餞行。」

  「好極,好極!」張孔目拍著手說:「我要叨擾。」

  於是吳鄉約告個罪,回到內室,跟青兒說要留張孔目吃酒。她還不曾有所表示,她的那些女伴,個個自告奮勇;都是鄰近的女孩子,各人回家,有魚拿魚,有肉拿肉,一刻之間,湊成了一席盛饌的材料,洗剝切割,燒火掌灼,七八個一起幫忙,反倒不許青兒插手,取笑她是個「新娘子」,只合端坐不動。

  依舊是在那間東廂房裡設席,張孔目上座,張惠龍打橫相陪,吳鄉約坐了主位。酒過三巡張孔目又出了花樣。

  「吳鄉約!」他說:「我雖是個現成媒人,總算也是個媒,卻還是不曾見過你家小娘子。回得家去,拙荊問起我來,吳鄉約的閨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才如何出眾?叫我怎生回答!」

  「啊,啊,這是我失禮了!」吳鄉約也懂得他的意思,順勢答道:「我叫小女來拜謝!」

  一叫青兒,她自然害羞不肯出來,經不住女伴架弄,心裡也想再看張惠龍一面;便半推半就地到了東廂房門口,翩然而入,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站著。

  「好出色!」張孔目喝彩,拍著張惠龍的肩說:「兄弟,你前世修來的福氣!」

  張惠龍喜不自勝,卻是矜持地微笑著;吳鄉約當然也十分得意,「女兒!」他說:「拜謝張家伯父,多虧他成全!」

  青兒輕聲答應著,就在筵前,盈盈下拜。

  「這一聲『張家伯父』倒不好輕受。」張孔目笑著思索了一下,想起隨身帶著一塊漢朝用來辟邪的「玉剛卯」,便解了下來,雙手捧了過去:「來,來,侄女兒,這算是我的一份見面禮。」

  「這太貴重了。不敢當!」吳鄉約不安地說。

  「我也不盡是媒人的身分。我這兄弟也姓張,是一家人;就算我大伯子送弟妹的一份賀禮。」

  「多蒙抬愛!青兒,還不道謝?」

  於是青兒接了那塊玉剛卯,再一次斂衽為禮。等抬起頭來;恰好與張惠龍的目光撞個正著;心頭怦怦亂跳,不由得把張粉臉脹得通紅。

  張孔目與吳鄉約互看了一眼,已取得默契。青兒這時自覺再無理由留在那裡,便移步要走,吳鄉約急忙喊了聲:「青兒!」

  她站定了腳,看著她父親,她父親卻又看著張孔目;他便正一正臉色,看著張惠龍和青兒說出幾句話來。

  「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了帖子,定了名分了。你們都休不好意思,彼此心裡有話,正好趁這一刻說一說,省得以後牽腸掛肚。我們酒也夠了,到外面也另有幾句話說,你們在這裡談談。」

  一聽這話,張惠龍心跳,青兒著急,一手的冷汗;可是誰也不曾說話,眼睜睜看著他們離了席,只覺得異常局促,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到底張惠龍是男子漢,微笑著先開口:「我不承望有今天這一天。」

  背窗的青兒看了他一眼,依舊把頭低了下去,只把玩著手裡的那塊玉剛卯。

  「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那裡?人家都說我傻,心腸直,不會耍花巧。小娘子,說實在的,我怕你看走了眼——」

  他一開口說自己時,她就連連向他使眼色——她知道女伴都在窗外窺探;他這些話,正好為她們用作取笑之資,所以不教他說。無奈張惠龍不識眉高眼低,越說越高興,她便著急地埋怨他:「你說這些話幹什麼?」

  「喔!」張惠龍異常歉仄地:「我不知道你不喜聽這些話。」

  「也不是不喜聽。我原不——」

  她本來想說:「我原不嫌你。」話到口邊,猛然意會,這句話落入女伴耳中,是說不完的話柄,所以突然頓住。但經此兩句對答,陌生羞怯的感覺是大大地減少了,自然而然把頭抬了起來,很大方地看了看他。

  他也在看她,彼此打量,無不喜悅;嘴角都不自知地掛著笑容。

  張惠龍貪看著她的明眸皓齒,忘了說話;在青兒,湖湘女兒原本明爽,羞意一減,索性自己先開口來問他:「官人不知那一天動身?」

  「只在今夜就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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