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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註定作傀儡的溥儀(2)


  二、《末代皇帝》跋

  我是第四次看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二十年前,此書在大陸出版後,我就弄到一部;以後在臺灣出過刪節本,就像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那樣,所刪去的「礙語」,實在都是精彩部分。我那部大陸初版的《我的前半生》,為一個朋友久借不歸,後來據說他將此書送給一個德國留華學生了。於今複得一窺全豹,快慰可知。

  《我的前半生》,大致可分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家世、追敘他的祖父、父親與慈禧太后及德宗的關係與矛盾;第二部分為入承大統,以迄第三章第十節「紫禁城的末日」,描寫他童年以迄成年,十餘年小朝廷中的形形色色,包括曇花一現的「丁巳復辟」在內;第三部分是敘述他從北平逃往天津,在日本租界卵翼之下,如何從事復辟運動,而終於「白河偷渡」到了旅大;第四部分為在東北當「滿洲國皇帝」十四年的生活;最後一部分則是被俘以後,由蘇聯移交給中共,在「改造」後,得蒙「特赦」的經過。

  這部溥儀五十四年歲月的紀錄,涵蓋的人與事至為廣泛,因此具有適合各類讀者的高度而複雜的可讀性,嘗鼎一臠,各賞其味。就我以一個愛好探索歷史真相的人來說,最注意的是第四章「在天津的活動」。我在序文中曾說:溥儀命中註定要作傀儡,而第二次作日本軍閥的傀儡,則黃郛要負大部分責任。此非過苛之論,因為黃郛發動所謂「首都革命」,最主要的動機是「完成辛亥革命未竟之業」。照黃郛的想法,對一個朝代,非要它的宮殿被接收,皇帝被俘或被殺,才算是完全成功;因此他們憧憬的便是掃穴犂庭,滿清的小朝廷在他手中歸於消失。此舉可以使他成為全國性的新聞人物;以及真正結束了四千餘年帝制之局的歷史人物,主意沒有錯,可惜為英雄主義所迷惑,想法做法都太簡單了些,以致變成養癰貽患;此患之深之大之久,迄今未已。

  其實,自袁世凱以來,將溥儀養在宮中,供以歲費,實亦不失為羈縻之道。須知清朝之對士大夫及百姓、遠勝明朝;所謂「深仁厚澤」,並非虛語,曾左胡之作為皆出於主動,即為「深仁厚澤」所發生的回饋作用。洪楊事起,軍需浩繁。而朝廷仍堅守康熙三十八年「永不加賦」的祖訓,是故洪楊平後,殘破的農村得以迅速重建,與明朝末年情願將田地送人的情況,完全不能比。民國肇建,二次革命失敗,北洋軍閥當道,不但遺老疾首,民間懷念有皇帝的日子的人,亦複不少。「丁巳復辟」,事實上在「徐州會議」時,督軍團大多贊成;只是張勳狂妄幼稚,以致不旋踵間失敗,但這並不證明溥儀毫無利用價值。因此,黃郛只將他趕出宮,而毫不考慮會引起政治後遺症;好比神怪小說上所描寫的張天師捉妖,將它拘禁在一個酒罈子裡,上加符籙,永遠幽閉,而有人不識輕重,隨隨便便就將符籙撕去,以致妖精逃逸,複禍人間,這就是黃膺白闖的禍。後來軍統之對某些有潛在號召力的人物,如張學良、龍雲、孫立人等等,格外敏感,監視特嚴,未始不由於溥儀出走的教訓,創距痛深之故。

  有人說:《我的前半生》為老舍所捉刀。我看不然,因為溥儀的心路歷程,曲曲道出,非他人所能體會;而感情上的波動激蕩,亦有非本人不能道隻字者,如「東陵事件」——孫殿英盜東陵,清高宗及慈禧太后,骸骨狼籍,為人後者,悲憤之情,固不難想像;但像這樣描寫:

  起初,蔣介石政府的反應還好,下令給閻錫山查辦此事。孫殿英派到北平來的一個師長,被閻錫山扣下了。隨後不久,消息傳來,說被扣的師長被釋放,蔣介石決定不追究了。……我心裡燃起了無比的仇恨怒火,走到陰森森的靈堂前,當著滿臉鼻涕眼淚的宗室,向著空中發了誓言:「不報此仇,便不是愛新覺羅的子孫!」

  我此時想起了溥傑到天津和我第一次見面時說:「有溥傑在,大清就一定不會亡!」我也發誓說:「有我在,大清就不會亡!」我的復辟、復仇的思想,這時達到了一個新的頂峰。

  ***

  此非溥儀本人,不能說得這麼深刻。世人多以為溥儀甘為日本軍閥的傀儡,是帝王榮華富貴之夢未醒;殊不知為祖宗報仇的那股怒火,才是他的行動的力量的源泉。

  說溥儀甘為日本軍閥傀儡的「甘」字,是有點問題的。「滿州國」是鄭孝胥與關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征四郎勾結製造,鄭孝胥甘為第二號傀儡,而溥儀似乎心有未甘;曾擬以張作霖的舊部臧式毅代替鄭孝胥為國務總理,命宮內府秘書處長胡嗣瑗及總務廳長許寶蘅(先四伯、字季湘,清末曾任軍機章京,他們沒有做過國民政府的官,不認為被召輔佐「舊主」為失節)往說臧式毅;溥儀這樣寫道:

  臧式毅的態度尚在猶豫、鄭孝胥的兒子鄭垂來了。

  「聽說上頭派人到東京找武藤信義去了。」他站在我面前,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說罷,望著我,看我的反應。不用說,他是看出了我不想承認這件事的,於是跟著又說下去:「柬京在傳說這件事,說上頭打算改組國務院,臣聽了,不得不跟上頭說說,但願是個謠傳。」

  「你怎麼但願是個謠傳?」

  「但願如此。這個打算是辦不到的。即使辦到了,一切由滿人作主,各部長官也駕馭不了,不管是臧式毅還是誰,全辦不了。」

  ***

  寫心境、寫情況如此生動,亦非本人不可。武藤信義為即將接替本莊繁的關東軍司令部,兼日本駐偽滿大使,是偽滿的太上皇。

  這部書的對白部分對歷史連續劇的作者,是很好的一種參考資料。不論那個朝代的帝后,說話都是很生活的;為臣子者,除了稱謂及措詞比較莊重雅馴以外,此外並無他異。「上頭」本為人臣私下稱皇帝的代名詞,而公然用作尊稱,在我亦是初次得聞。

  《溥儀的後半生》作者,如序言所述,筆名「秦雲」,據說就是「沈醉」,是為中共所俘的軍統局人員。一九五九、六〇兩年,中共先後特赦了兩批「戰犯」;溥儀在第一批;秦雲在第二批,都被安排在「政協」當文史專員,兩人結成了很好的朋友。

  秦雲的文筆很不錯,他以旁觀者的身份,看經過「改造」以後的溥儀的最後七年生活,刻畫得栩栩如生,如說:「他為了表示自己早放下了皇帝架子,一早起床便去大門口掃地,掃著掃著轉了一個彎,他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此為生活習慣使然,據我所知,溥心畬、陳散原都是一個人出門,便認不得回家的路的。但這些由出身背景,生活環境所養成的習慣,如吃飯時「目中無人」、「沒有一點禮貌」,這在他自己不會知道;因為他生來就是這樣的。

  因為如此,秦雲的文章,顯得別有價值,與溥儀的自傳映照著一起來看,所發生的對比作用,格外強烈;同時他的全人格的變化的軌跡,亦格外明顯。

  一九八八年四月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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