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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七


  【一〇八】

  查辦李德順一案,比較易於措手。因為直督的紳士有絕硬的後臺,南皮張、定興鹿,有此兩位做大軍機的小同鄉,態度不妨強硬。那桐只須順應輿情,張、鹿兩人自然會在朝中呼應支持,不會有何難處。

  在李德順來說,楊士驤一死,倒是個機會。原來他跟人表示,營私所得,楊士驤得十分之四,他跟呂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時大放空氣,一股腦都推到楊士驤身上,又說買南關的地皮,亦是楊士驤所授意,希望一建總站,那裡的地皮漲價,便好用來彌補前後兩任的虧空。

  這是死無對證的說法,設詞頗為巧妙,只是沒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楊士驤的人很多,說他死在兩個人手裡,清理財政的監官一到,袁世凱的巨額虧空勢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順無法彌補,大負委任,不能不氣。所以,他是為袁世凱急死,為李德順氣死的,後者便是罪魁禍首。因而有人戲擬了一通訃聞,登在報上:「不肖李德順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禍延顯者連呼府君,痛于宣統元年五月初九未時,凶終外寢。」

  楊士驤字蓮甫,為他以所加的官銜,極盡諷刺之能事,是「誥授庸祿大夫,晉授光落大夫,歷任通融、蝕利布政使、三懂巡撫、蝕地總督、賠洋大臣」。此為「誥授榮祿大夫、晉授光祿大夫、歷任通永道、直隸布政使、山東巡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諧音。此外還有「氣煞將軍、一等京調子、運動巴圖魯、督帶新鑽營、麻將場跑馬、御賜福壽膏、醉八仙、歡樂如意」等等銜頭,拿他的做官為人,以及唱京戲、抽大煙、打麻將等等嗜好,嘲笑一番。

  儘管輿論對李德順十分不利,張之洞與鹿傳霖所支持的直隸士紳,態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卻不能如端方處置楊崇伊那樣,採取可以大快人心的嚴峻措施。這因為一方面牽涉到呂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順的活動,德國公使跟貝勒載洵,都對那桐有所關說,使他不能不放鬆一步。

  就在這時候,從天津到北京有個甚囂塵上的傳說,那桐會在北洋大臣行轅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則將內調入軍機。這個傳說是有根據的,但只是有此一議而已。想援引端方入軍機是張之洞的希望,原來他在湖北亦頗有虧空,保陳夔龍當鄂督,用意與袁世凱保楊士驤當督相同。清理財政上諭一頒,陳夔龍的處境比楊士驤亦好不了多少,但張之洞卻不能如袁世凱那樣輕鬆,因為一個在臺上,一個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無用,索性不管,看慶王奕劻如何去鋪排。倘或逼得急了,將用了北洋銀子的親貴重臣,列一張名單出來,說要送報館發佈,自有人出來替他料理其事。

  現任大學士軍機大臣張之洞可就不同了。萬一紙包不住火,言官參劾,報紙攻擊,四十年清譽,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張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辦粵漢鐵路兼鄂境川漢鐵路之命,立即奏調湖北提學使高淩霸到京,專辦借洋債之事。到得這年四月,方始定議,由英、法、德三國銀行,合借五百五十萬鎊,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為期,而預計鐵路完成後,十年即可還清。

  這一來,張之洞可以松一口氣了。借到這筆鉅款,好歹先還了虧空,等開工以後,由陳夔龍再在別項公款中移東補西,陸續彌補,可保無事。那知合同已經初簽,送到外務部覆核,並已定期簽約撥款時,忽然出了岔子,美國公使提出一件照會,說外務部曾經許諾,川漢築路可借美款,請求通融加入。這是一個誤會,據理而駁,本可無事,誰知美國銀行家在倫敦已經跟英、法、德合組的此一財團,取得協議,川漢路借款,改為四國同借,要求粵漢鐵路的借款,亦比照辦理。正在磋商之際,俄國又藉口漢口的茶務,跟俄國的利益有關,要求分認借款。

  枝節橫生,不知什麼時候始可定議。張之洞又氣又急,右脅起了個痞塊,而且作痛,醫生說是肝病,不理它將會蔓延入胃。

  雖在病中,張之洞仍舊掙扎著入直,端、那互調之說,即起於此時。張之洞與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兩江的虧空亦不少,心裡打算著能將他引入軍機,就可彼此遮蓋,兩俱無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調動直督,因為楊士琦與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凱是換帖兄弟,必得設法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倘或換了那桐就很難說了。

  這一來,張之洞更難安心養病。而不如意事又紛至遝來,第一件是陝甘總督升允,反對憲政,奏請進京面陳,攝政王不許,說是有意見盡可電奏,於是升允奏請開缺。電文說:「臣中西學問,非全無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新政方興,舊疾日增。」似嘲似諷,惹得攝政王大動肝火,他說:「出語不遜,幾近負氣。」准予開缺。張之洞便勸攝政王,說他出語雖過當,到底是滿員中的正派人,所請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來不滿升允,結果還是開了缺,張之洞自然不高興。

  再有件事是親貴典兵,亦久為張之洞所不滿,先是成立警衛軍,命郡王銜貝勒載濤,貝勒毓朗專司訓練,繼而要重辦海軍,以郡王銜貝勒載洵及廣東水師提督薩振冰為籌辦海軍大臣。最後準備成立軍諮府,作為陸軍大元帥的幕僚機構,先設軍諮處,改派載濤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鎮國將軍載搜,辦理禁警軍訓練事宜。

  這一下,張之洞覺得不能不盡其三朝老臣的直諫之忱了,拿著軍諮處所擬的一道上諭,去見攝政王載灃。

  「攝政王,這道上諭,之洞以為不妥。」

  載灃將上諭看了一遍,困惑的問:「沒有什麼不妥啊!你說,那裡不妥?」

  「從頭到尾皆不妥。」張之洞捧著上諭,一面看,一面說:「『憲法大綱內載,統帥陸海軍之權,操之自上』,是故皇上為『大清國統帥陸海軍大元帥』。這個說法,似是而非,皇上為君,元帥為臣,胡可混為一談?前朝武宗自稱『鎮國公總兵』,貽笑後世,可為殷鑒。」

  「這是君主立憲的規矩,日本就是這樣的。」

  「國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規?即如李鴻章在日本遇刺,日後親制繃帶以賜,這在中國就是件越禮而不可行之事。」

  載灃語塞,姑且宕開一筆:「你再說,還有什麼不妥?」

  「九年實行憲政,應辦的大政甚多。立憲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應該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張君權,無異授人以柄,革命黨作亂,更有藉口。而況新練陸軍三十六鎮,成軍的不足四分之一,籌辦海軍,更是遙遙無期,實不必於此時宣示軍權操之於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說,百姓會有什麼猜疑?」

  「猜疑朝廷練兵,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這話,」載灃有些著惱了:「毫無根據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決無此意,可是闤闠小民,難窺廟堂,以為練兵如果對外,便應重用將才。如今陸海軍的統制權,何以都握在親貴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張之洞說到這裡,有些激動了:「洵濤兩貝勒,智慧過人,然而世無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當翰林時起,就講求練兵、籌餉、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粵,中法戰爭,乃是親歷。後來移調江漢,無一日不講求堅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于軍事一道尚不敢謂有心得。如今洵濤兩貝勒還是應該在上書房讀書的年紀,鎮國將軍載搜識字無多,亦竟能總領師幹,所憑藉者何?之洞竊所未喻!」

  這一番侃侃而談,將個攝政王載灃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不得下臺。想狠狠的駁他一兩句卻實在想不出話。這樣僵持了一會,越想越惱,越想越羞,終於成怒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張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攝政王,竟說出這等幼稚無知的話來,夫複何言?

  事實上也無法作何言語了!因為右脅突然作痛,痛得額上流黃豆大的汗珠。載灃倒有些不忍,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用軟椅抬到隆宗門外,坐轎回家就躺下了。

  一連兩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傳霖來看他,帶來一個消息,說直隸的士紳認為呂海寰非去不可,而慶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辦,攝政王已經同意了。

  這話不知道還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爭了。因為徐世昌雖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並不好,而且,一則徐世昌自奉甚儉,而揮霍公款是有名的。當東三省總督,帶了兩千萬銀子去,連同原有的庫存,不下三千萬之多,在瀋陽大興土木,踵事增華,不上幾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總辦,作風不改,路成無日。再則,徐世昌跟袁世凱的關係太深,定會借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說法,與張鎮芳商量著在鹽斤上加價,為袁世凱彌補虧空。這一來豈非要激起民變?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宮,一到便請攝政王召見,直言相詢,有無其事。

  「有的。慶親王保他『才堪繼任』。」

  「雖然才堪繼任,無奈輿情不屬。」

  「輿情不屬?」載灃笑笑:「是直隸紳士的意思。」

  紳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張之洞不便細陳,只說:「不然!輿情不屬,而且會激出變故。」

  「怕什麼!」載灃淡淡地說:「有兵在!」

  張之洞像是腦前被搗了一拳,頓覺喉間有什麼東西上湧,而且自己微微聞見腥氣,口一張,一口鮮血吐在攝政王載灃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載灃大驚:「快傳御醫!快,快,把張中堂抬到軍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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