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六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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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不獨恨翁同龢,也遷怒于翁門子弟,而尤不滿於文廷式。於是楊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寵的機會,上奏嚴劾,「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遇事生風,常在松筠庵廣集同類,互相標榜,議論時政,聯名入奏,並有與太監文姓結為兄弟情事,請立予罷黜。」結果,文廷式丟官被逐,永不敘用。在楊崇伊,自是出了胸頭一口惡氣,但也從此不齒于士林了。 聽端方細談了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討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報復李家,李鴻章的小兒子經邁,在端方是視作冤家的。 那是兩年前的事。端方隨載澤出洋考察憲政,李經邁正出使奧國,歡宴席上,端方認為奧國供應不周,頗表不滿。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責怪李經邁聯絡未妥,以致奧國才會慢客。 李經邁以貴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這話,反唇相譏,說他的官是「大使之級」,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奧國不以禮待,當場鬧得不歡而散。 事後李經邁頗有警覺,深知端方氣量狹隘,回國之後可能會「告禦狀」,因而先將經過情形,函陳外務部有所解釋。果然,不久接得外務部會辦大臣那桐的覆信,這是端方曾經提到此事,不意為李經邁搶了個原告,大為沮喪。可想而知的,冤家結成了。 第二年李經邁回國,奉調江蘇臬司,這時端方在當兩江總督,李經邁怕他還念著舊怨,特意寫了一封措詞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誰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見此光景,李經邁這個江蘇臬司做不得,在召見時,將與端方結怨的經過細細奏明,請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這樣說。不過第二天還是作了安排,將李經邁調為河南臬司。 說也奇怪,上諭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賀電,情詞十分懇摯。過了幾天,李經邁才知道他前倨後恭的道理。 原來端方的胞弟端錦,是河南候補的直隸州知州,現充陝州鹽厘局總辦。河南不出鹽,仰給於兩淮、長蘆、河東,尤其是河東的潞鹽,以河南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陝州抽厘,稅收極旺。所以端錦的這個差使,號稱「通省第一差」。 不過,他的這個好差使快要當不成了!端錦嗣母亡故,丁憂照例開去差缺,端錦苦戀不舍,請他老兄設法。漢軍原可照旗人的規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喪,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須離差。而況漢軍畢竟仍是漢人,辦不能全照旗人的規矩,端方自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撫與藩司,為胞弟作此貪祿忘親的干求? 正當此時,李經邁改調河南,端方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因為第一,自覺李經邁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應能借此補報;其次,以新到省的監司大員,為端錦說話,巡撫、藩司總不好意思頭一次就不給面子。所以緊接在賀電以後,寫了封很懇切的信,托李經邁代為斡旋,讓端錦能夠「奪情」留任。信中又說:他在兩江,開支甚大,所以養家全靠端錦此差,每年有八千兩銀子的收入。這話看似坦誠,其實虛偽,若說做到兩江總督,還要兄弟替他養家,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事。 「奪情」非禮,李經邁何能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結得更深了。如今遷怒到李家的至親,楊崇伊便越發「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來,「你這個申詳的稿子,前面鋪敘事實,不錯,後面輕描淡寫,變成頭重腳輕,很不妥當。你看看這個稿子!」 端方已請幕友為他重擬詳文:「本司查楊紳崇伊,身為道員,又當守制,乃于登堂妓女,插身干預,複敢兩次尋釁,帶領家丁,夤夜持槍滋事,實屬目無法紀,不顧名譽。且在省會之地,竟敢如此肆惡,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風,鄉人側目,人言亦屬可信。雖吳紳韶生年老畏事,不願深求,本司查得既詳,未敢玩法容隱,專案詳請奏參。」 說是說得重了一點,但既有總督作主,瑞澂覺得就得罪了楊崇伊亦不要緊。當時點點頭說:「很好,很好!」 「那麼,我就據你的原詳,跟陳中丞會銜出奏。稿子就請你帝了去。」 當天晚上,端方請瑞澂吃飯,筵間便將會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敘原文之後,緊接著寫道:「臣等查搶奪婦女,乃系棍徒惡習,該道楊崇伊聲名本劣,此次橫行不法,竟與地痞流氓無異。當倉皇抵禦之際,即使被毆受傷,亦屬咎由自取,無足顧惜。且據司詳,並聞王阿松有許送二千兩,托其包攬情事,如果屬實,尤為卑污無恥!不惟滋害鄉里,且貽羞朝廷,此而不懲,必將日益兇橫,無惡不作。相應請旨將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如再不收斂,及干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兇悍,而保治安。所有參劾在籍道員緣由,謹具折會陳,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頭,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過事,不關己,不必多事,所以一無表示地將稿子折攏,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鄭重叮囑:「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讓新聞紙的訪員知道!倘或一見了報,事情就壞了。」 瑞澂辦事不行,做官的訣竅,卻很精通,心裡思量,端方的花樣甚多,不要雷聲大,雨點小,他自己翻雲覆雨,出爾反爾,有意洩露給報館,而嫁禍於人,這卻不能不防。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大帥,在我手裡是決不會洩露的,不過交到陳中丞手裡,會了稿再送回兩江來拜折,中間要經過好幾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責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帥就把這個稿子,電達蘇州,知會了陳中丞,立刻拜發,既謹慎,又快當。大帥看呢,這個辦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辦法。」 於是瑞澂將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隨即交到電報房,用密碼拍發,第二天中午收到電報,陳啟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兩江主稿。」會奏本有此規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楊崇伊為難,所以如言照辦。繕正加封,鳴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裡。 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會發下來。奕劻一看,既驚且詫,不由得嚷道:「諸公來看!有這樣的怪事!」 於是除了在假的張之洞,所有軍機大臣都圍了攏來,奕劻戴上老花眼鏡,將原折大聲念了一遍。聽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皺眉,有的搖頭,有的不動聲色,而鹿傳霖一向鄙視楊崇伊,所以連連冷笑。 「上頭怎麼批呢?」世續問說。 「沒有批。」 沒有批便是要軍機定擬辦法,當面請旨。鹿傳霖平時重聽,偏偏這三個字聽清楚了,大聲說道:「『滋害鄉里,貽羞朝廷』,這兩句考語,字字皆實,自然請旨,准如所請。」他雖說得激昂,卻沒人附議,慶王環視著問:「怎麼樣?」 「楊莘信是鬧得太離譜了一點兒,不過,陶齋的話,亦不可盡信。」世續說道:「內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聽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問:「你看如何?」 「我沒有意見。」袁世凱這樣回答,卻很快地使了個眼色。 奕劻會意了,點點頭說:「多打聽打聽總是不錯的。上頭如果問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好有個交代。」 「慶叔這話我贊成。」醇王載灃說:「要打聽也很方便,到南齋把陸鳳石請來一問,就都知道了。」 陸鳳石就是陸潤庠,雖為尚書,仍在南書房行走。當下派蘇拉把他請到,卻不肯進屋。因為軍機處有雍正的特諭:「軍機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張之洞進京議學制,每到軍機處都要軍機大臣陪他在院子裡立談,陸潤庠規行矩步,自然也是守著前輩的規範。 於是由世續出迎,將他請到「南屋」,軍機章京治事之處面談,問他可曾接到蘇州來信談起楊、吳兩家的糾紛?「談起過,不過語焉不詳。」陸潤庠答說:「中堂何不問一問吳蔚若?」 吳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現任內閣學士,世續是知道的,但眼前卻只有陸潤庠可問。「來不及!」他說:「只有先跟鳳翁打聽,照你看誰是誰非?」 「自然是楊莘伯太霸道了一點!」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點錯都沒有?」 「這不敢說!」陸潤庠突然警覺,「是不是江蘇奏聞了?」 「豈止奏聞?端陶齋、陳伯平會銜參了楊莘伯一本,措詞不留餘地,凶得很呢!」 「喔,」陸潤庠不由得關心:「怎麼個凶法?」 世續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奪的處分,不宜洩露,便笑笑答道:「措詞不留餘地!你去琢磨吧。」 「革職?」 「現在還不知道。要看上頭的意思!」世續站起身來說:「勞駕,勞駕!」說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氣的逐客。 陸潤庠卻不放過他。一把拉住他說:「中堂,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續這才想到,陸潤庠是吏部尚書。官員失職懲處,都交由吏部議奏;此案的兩造,是他的小同鄉,還可能沾親帶故,別有淵源,如果由他來擬處分,公私不能兩全,是個絕大難題,所以會有這等關切的神情。 他的難處是瞭解了,卻無能為力,「我看總要交部吧!」世續答說:「反正交部的案子該怎麼辦,會典有明文規定,錯不到那裡去的。」 陸潤庠看他口氣甚緊,不便再往下追問。不過,世續卻由於陸潤庠的態度而有了瞭解,這一案以不交部為宜,因為照陸潤庠的處境,恐怕處置難得其平。 不過,這是他心裡的想法,並不願說出口,只覺得這個摺子應該壓一壓,還是要把糾紛的真相徹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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