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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七


  因此,這幫人一入吳趨坊便引起騷動。少不得也有人到吳家去告警,趕緊想關大門,已晚了一步!

  楊崇伊搶上前來,掄圓了長槍,一下打飛了吳家的門燈,然後一陣風似的卷了進去,見人便打,見物便搗。吳家男女傭僕,一面告饒,一面後退,楊崇伊卻步步進逼,端看洋槍,竟闖入中門了。

  「要出人命哉!」吳家的老管家大喊一聲,豁出老命去奪楊崇伊手中的長槍。

  老管家尚且如此,吳家的健僕再難退讓,於是反身相撲,一擁而前,七手八腳的幫助去繳槍。楊崇伊當然要抗拒,緊握著槍身使勁往回一奪,用力過猛,自己將自己在額角上打出了一個大包。

  就這時,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搗毀東西的聲音突然減低了,接著有人在喊:「吳大老爺來了,吳大老爺來了!」

  吳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楊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聲:「好!你們打,你們打!惡奴仗勢橫行,簡直無法無天了,我要吳大老爺還我個公道!」

  一面說,一面踉踉蹌蹌地往外奔,將入大廳驀地裡想起,手中的這支槍,老大不妥!因而隨手往旁邊一甩,撩起夾袍下擺,從只剩了一個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風後面閃了出去。

  「老公祖,」楊崇伊氣急敗壞邊說:「請你驗傷!吳家惡奴,目無法紀,毆辱士紳,請老公祖嚴辦。」

  「老前輩,」吳熙鐵青著臉,冷冷地說:「一之為甚,豈可再乎?你也鬧得太不象話了!」

  「老公祖,你不能聽片面之詞,我是上門來評理的。主人避不見面,指使惡奴,拿我圍毆成傷,無論如何要請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話?」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現在面控吳家惡奴,仗勢橫行,請老公祖發落!」

  「你不要說這種話!我勸老前輩反躬自問,息事為妙。真的要追究起來,『持槍夜入人家』,該當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輩早就五品黃堂了,莫非還不明白?」

  「怎麼?」楊崇伊聲音雖厲,己有些內荏的模樣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當強盜辦?」

  「豈敢,豈敢!」吳熙仰著臉問:「楊家的人在那裡?」

  「去,去!」有個差役將楊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大老爺有話。」

  那家人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吳熙沉著臉說:「都是你們這批混帳東西,攛掇主人出頭,鬧出事來,怎麼對得起你們主人。還不趕快把你們老爺送回去。」

  「是,是!」楊家家人掉轉身就去拖楊崇伊,連連使著眼色,作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沒有「落場勢」了!「好,好!」楊崇伊腳步往前,臉卻向後,大聲說道:「吳子和!你小心!我們抓破臉了,你等著看我的顏色!」

  「子和」是吳韶生的別號,他等楊崇伊出了大門,方敢出見,執禮甚恭,連連道謝,但身子還在發抖。

  「和翁,」吳熙安慰他說:「你亦無須如此!請你補個狀子來,我總秉公辦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萬分心感。不過,我跟楊莘伯是至親,實在不願涉訟。」

  吳熙歎口氣:「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過,你不願涉訟,人家可不是這麼想。這場糾紛,我在公事上要有個交代,除非你們兩家和解,有個書面在我那裡備案。不然,他會倒打一耙,說我袒護和翁。你想,是與不是?」

  這是必要的顧慮,而以楊崇伊的為人來說,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唯有搶個原告,先占了上風,才可免除後患。無奈吳韶生過於懦弱,任憑吳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願吃虧,與人無干!不過,和翁也要給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當然不能讓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訟以外,應該怎麼個辦法,但請吩咐,無不從命。」

  「這樣,」吳熙想了一下說:「請和翁將此事前因後果,寫一個節略,最後聲明,與楊某分系至親,不願涉訟,自相和解。我有了這個節略在手裡,楊莘伯來找我,我就有話可以對付他了。」

  就這樣,吳韶生還怕將楊崇伊的劣跡,形諸文字,會得罪人。遲疑了一會,看縣太爺的臉色很難看,終於只好輕描淡寫地開了個節略,又犒賞了差役轎班,才將吳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吳熙正在躊躇,這一案應不應該呈報時,藩司衙門送來一角公文,吳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本司訪聞本月十六、十七兩日,有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持槍率眾,夜入三品封職前江寧縣學訓導吳韶生家逞兇情事,該縣諒有所聞,應即查報。」

  這就無須躊躇了!吳熙立即傳轎,帶著吳韶生所開的那份節略,去見藩司。

  江蘇一省有兩個藩司,一個為江甯藩司,是兩江總督直轄的部屬,一個就是江蘇藩司,駐蘇州歸江蘇巡撫指揮。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鴉片戰爭中繼林則徐為兩廣總督,喪師辱國的琦善的孫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為娶了載澤的胞姐為妻,結了一門好親,所以由部員外放,不數年當到監司大員。當時聽吳熙面稟經過,他看了節略,案情是瞭解了,卻拿不出辦法。

  「吳家是大紳士,楊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國傑襲侯,進京替皇太后拜夀去了,說不定太后會召見,說不定他會提到這件事。這都不得不防。」

  「是!」吳熙答說:「不過其曲在楊,是可以斷言的。大人如果顧慮楊莘伯不肯悔過,或者還會另生枝節,不如據實申詳。」

  瑞澂想了一會說:「也只好這樣!」

  於是藩司申詳巡撫。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就非處置不可了!因為封疆大吏的責任不同,如果象這樣目無法紀之事,可以置之不問,則所謂「撫安齊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據實糾參,必獲嚴譴。因此,江蘇巡撫陳啟泰,打了個電報給兩江總督端方,徵詢處置辦法。

  中午發的電報,晚飯之前,就有了回電,特召瑞澂到江甯,面商其事。

  ※ ※ ※

  「莘儒,」聽瑞澂陳述完了,端方這樣問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風頭?」

  瑞澂不知他這句話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風頭,豈有不願之理?」

  「好!你聽我的辦法,包你大出風頭,不但大出風頭,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頌。你這個江蘇藩司,就當得穩穩兒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願,不過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頌」?所以口中應聲,臉上卻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來,便即問道:「楊莘伯當年參過文道希,你記得嗎?」

  「嗯,嗯!」瑞澂答說:「記是記得,內幕不甚清楚。」

  「我來告訴你吧!」

  原來文廷式自光緒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動公卿,而李鴻章其時勳業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繼起無人,早先寄望于張佩綸,不幸馬江一役,多年苦心,盡付東流。如今看文廷式是個霸才,而且內有珍妃的奧援,外有「翁師傅」的賞識,不論從那方面看,都會出人頭地,因而刻意籠絡,在文廷式請假回籍,經過天津時,奉之為北洋的上賓,禮遇既隆,資贈更厚,希望收為幫手,將來看情形,傳以衣缽。

  及至光緒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滿回京,恰逢大考,由於珍妃的進言,皇帝親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與部員的京察,三年一舉,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編修升為侍讀學士,這是難得一見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與眾不同,從七品的檢討,正七品的編修之上是從六品的修撰,但從無編檢升修撰之例,因為此缺是狀元的專職。再上面是從五品的侍講、侍讀,從四品的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編檢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為五品的侍講、侍讀,所以俸滿升轉之時,如果不是外放或改為部員,而仍侍清班,便得到東宮官屬的詹事府去轉一轉,其名為之「開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種官職,皆分左右,贊善從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還有一個掌管圖書經籍的官職,名為「司經局洗馬」,是個有名不易升轉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詩自嘲,叫做「一洗凡馬萬古空」。

  自道光以後,庶起士散館留館,授職編檢的日多,人眾缺寡,所以十來年未能開坊,視為常事。開坊以後,要跳出坊局,升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為功,因而有「九轉丹成」之說。如今文廷式四年編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遊各省,以榜眼、名士雙重頭銜,為督撫的上客,而逍遙歸來,一夕「丹成」,卻又出於宮闈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羨亦恨了!

  其中最切齒于文廷式的,即是楊崇伊。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開坊,晚了十年的後輩,忽然變了本衙門的上官,這口氣怎麼樣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楊崇伊轉為禦史,覺得出氣的時候到了。

  其時的國事,雖只一年之隔,已經歷過一番極大的滄桑,甲午戰敗,李鴻章負咎特重。當中日交涉嚴重之時,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個空架子,內裡腐敗不堪,只當大辦海軍,年耗鉅款,總會有點成績拿出來,所以一意主戰。及門高弟,群相附議,文廷式且曾專折奏劾李鴻章,責他畏葸,且挾倭自重。到得黃海喪師,一敗塗地,李鴻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幾於身敗名裂。痛定思痛,認為他的一生毀在翁同龢手裡,先則以戶部尚書的資格,當皇帝親政後,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餉,既則多方逼迫,非要他丟人現眼不可!總而言之一句話,是成心跟他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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