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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一


  「是的。」

  「回頭我去拜他。」袁世凱喚著易貞的別號說:「丞午,請你關照同人,等張中堂接事以後,不要提滿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話。」

  「其實,」易貞笑道:「就不說,張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聽我的話就是!」

  ※ ※ ※

  白米斜街在地安門外,什刹海南。張之洞不知何所本,稱之為「石閘海」,但連他家的聽差,都一仍舊名,將「什」字念成「結」。

  轎子到門,張家的聽差出來擋駕,說他家主人到會賢堂去了。會賢堂是張之洞的廚子所開的一家飯莊子,就在什刹海以北。京裡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館子,都有一兩樣拿手菜,會賢堂得地利之便,以鄰近荷塘中所產的河鮮供客,名為「冰碗」,所以夏天的買賣極好。到秋風一起,自然門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來自親貴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來循資漸進的成規,已在無形中失墜。為求幸進躐等,苞苴奔兢之風大熾。會賢堂既是張府庖人掌櫃,張之洞的文酒之會自然假座於此,然則仰望「南皮相國」的顏色,想借機接近,或者打聽官場的行情,會賢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門了。

  袁世凱心想,既然來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顧近在咫尺的會賢堂去一會張之洞,足見來意不誠,比不來更失禮,因而繞道北岸。只見會賢堂前,車馬紛紛,其門如市。不過等袁世凱的大轎一到,圍在一起閒談聚賭的轎班車夫,自然都斂跡了。

  傳報入內,張之洞少不得離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見了一批他從武昌帶來的幕僚,袁世凱認識的只有一個號稱「龍陽才子」的易順鼎。

  其時,張之洞已經罷飯,聚客茗飲,亦將散場,只為袁世凱專程來訪,不得不強睜倦眼陪著說話。見此光景,袁世凱覺得有些話不便出口,更無法深談,只說:「慶王特為致意,請中堂務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緊要條陳,可否要取決於中堂。」

  其實奕劻並未托他傳話,也沒有什麼非張之洞不能定奪的條陳在軍機處,他此來只是勸張之洞別鬧脾氣,所以用這樣的說法敦促。

  張之洞亦是愛受恭敬的人,聽袁世凱這麼一說,就有閒氣,亦可消釋,拱拱手說:「是了!明天我到內閣接了任,隨即入樞。」

  「恭候大駕!」袁世凱站起身來又問:「有沒有什麼可以為中堂效勞之處?」

  「言重,言重!」張之洞說:「來日方長,仰仗之處正多,眼前還不必麻煩老兄。」

  ※ ※ ※

  張之洞入樞的第三天,接到兩江總督端方的一通密電,說是署理江蘇巡撫陳啟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繼任蘇撫,並建議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調補藩司。

  「午橋主張,我無意見,請列公合議!」張之洞將端方的電報,請同僚傳觀。

  這天奕劻沒有到班,傳觀由載灃開始。他跟鹿傳霖都沒有話,傳到袁世凱手裡,一看便知此事的來龍去脈了。

  原來江蘇巡撫陳夔龍調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撫張曾揚調任江蘇。而張曾揚由於處理「鑒湖女俠」秋瑾一案,處置過於嚴峻,江浙兩省的士紳,大為不滿,所以對他的新命,紛紛表示反對。江蘇士紳甚至公然表示拒絕他到任。

  其時陳夔龍已經奉准給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趕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萬壽以前到京。如今張曾揚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豈不誤了行程?因而電請以江蘇藩司陳啟泰署理巡撫,以便克期交代,進京祝蝦。

  這是必定會邀准的事,也是陳夔龍分內可以作主的事。江蘇向來有兩藩司,江甯藩司隸屬總督,江蘇藩司則歸巡撫管轄,而端方卻認為陳夔龍作此決定,應該先要征得他的同意。居然不經知照,逕自出奏,深為不悅。但以無從與陳夔龍作梗,便遷怒到陳啟泰頭上了。

  這些情形,袁世凱已有所聞,如今看到端方的電報,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陳啟泰為難,而非薦賢。李岷琛是張之洞的舊部,梁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紅人,如此迎合,自然會得張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陳。

  袁世凱一向輕視他這個拜把弟兄,心裡在想:端老四這下又失策了!只為報沒來由的睚眥之怨,平白地長他人的志氣,江蘇巡撫落在張之洞舊部手裡,是以增他的聲勢,相對地便是減了自己的威風。如何見不及此。

  於是,袁世凱笑笑說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煙,還在疑似之間。至於少東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親眼得見的,莫非午橋竟不知道?」

  這一說,張之洞無法再為李岷琛撐腰,只問:「慰庭,那麼你看,怎麼複他?」

  「朝廷已有電旨,准伯平署理蘇撫,不能隨便收回成命。至於蘇撫應該派誰,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後,當面問一問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勝任?再請旨辦理。」

  「好!就這樣辦。」

  ※ ※ ※

  陳夔龍到京不久,陳啟泰便實授了江蘇巡撫。因為此人的精力,並不如端方所說,而操守能力,又足勝封疆之任,沒有理由不讓他真除。

  陳啟泰是翰林出身,當過多年禦史,以他的清廉耿直,當然看不慣端方與蔡乃煌的所作所為。端方是總督,陳啟泰無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轄之下,就不肯輕饒了。到任甄別部屬,將蔡乃煌加了極壞的考語。

  這一來,張之洞就不客氣了,作主將蔡乃煌調為郵傳部左參議,他的遺缺,卻未派人。因為這是個特簡的道缺,袁世凱以「先得探探上頭的意思」為名,把開單請簡這道手續,暫且壓了下來。

  緊接著,端方有電報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貢品進京。就這樣,越過了陳啟泰這一關,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動。

  交卸了差使,第一個要見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離上海,無法控制局面,新聞紙上可能就會出現「謠言」,說岑春煊與康梁合影的照片,出於他的偽造。那一來風波大起,會成不了之局。

  一聽這話,奕劻不免著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說:「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宮保。」

  袁世凱他當然要去看的,不過說法不同了。以偽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將被揭發作威脅,是欺侮奕劻不明白報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說,報界何由得知其事?何況岑春煊由這幀照片上斷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其事極秘密,不虞外泄。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凱面前,卻是瞞不住的。

  不過,能聳動袁世凱聽聞的,亦仍舊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說他自開缺以後,在上海恢復了當為貴公子的故態,每天晚上在「長三堂子」擺酒,而且經常聚賭,一擲萬金,出手豪闊,因而結交了很多富商巨賈、貴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婦人,其實藉以自晦。別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慮的是跟盛杏蓀走得很近。」

  袁世凱早就有此憂慮,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西林未到任就能為杏蓀修怨,總算是夠交情的。」他說:「杏蓀總要有所報答囉!」

  「就沒有這層關係,他們亦一定會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蓀的財力,合則兩利,現在有條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凱問:「是怎麼一條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凱細聽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為兌卦,兌為「澤」也,「原來是澤公。」

  「是!這條路要走通了,陳玉蒼怕難其位。」

  陳玉蒼是指接岑春煊的郵傳部尚書陳璧。袁世凱知道,盛宣懷心目中豔羨兩個缺,一個直隸總督,一個郵傳部尚書,以度支部尚書載澤最近頗為慈禧太后所籠絡這一點來說,盛宣懷督直,未必能夠如願,當郵傳部尚書,所望並不算奢。

  「至於西林,有杏蓀替他在京活動,皇太后年紀大了,又格外念舊,複起亦非無望。」蔡乃煌看袁世凱沉吟不語,知道他被說動了,因而自陳:「宮保,如果能讓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還要找機會給他難堪!」

  「喔,」袁世凱很感興趣地,「你預備怎麼樣跟他開玩笑?」

  「象他這樣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員,既然因病開缺,就得回籍養屙。在十裡夷場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說招惹是非,即於觀瞻,亦複不雅,我就拿這個題目,找機會剝剝他的面皮。」

  袁世凱微笑不語,然後突然問道:「你見過南皮沒有?」

  「還沒有。」

  「去見了他再說!」袁世凱說:「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辭而去。

  ※ ※ ※

  未謁南皮,先昭龍陽,龍陽才子易順鼎跟蔡乃煌曾共過患難。

  原來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筆,為當時的番禺縣令王存善,抓到他爭妓一案,行文學老師,革掉他的秀才。這一來再犯法到堂,對縣官就不能長揖稱「老太祖」,而須跪著叫「大老爺」。「大老爺」一生氣,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險,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廣州,遠走京師。

  到了京裡的蔡金湘,搖身一變成為蔡乃煌,字伯浩,是國子監的監生,國子監確有這樣一個監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應北闈鄉試。他的筆下很來得,中了一名舉人,但不敢再回廣州,捐了一個縣令,分發臺灣,其時正在甲午。

  及至黃海熸師,戰敗割台,臺灣巡撫唐景嵩被舉為大總統,密電京師,請餉百萬,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戶部籌款,撥了六十萬到臺灣藩庫。其時局勢混亂異常,以縣令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魚,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截留了二十幾萬,飽入私囊,內渡入川,捐了個道員,隨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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