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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〇


  岑春煊當然得意極了!而大驚失色的當然是慶王奕劻。尤其使他難堪的是,同時還有一道上諭,派他管理陸軍部,責成他整頓一切,而緊接著有一段話:「現在時事艱難,軍機處綜司庶政,所有各衙門事務,該王大臣皆應留心察核。嗣後內外各衙門務當認真辦事,倘再因循敷衍,徇私偏執,定予一併嚴懲!」就連奕劻一起罵在裡頭了。

  這道上諭是瞿鴻璣主稿,輕描淡寫的「一併」二字,等於一個信號,圍剿奕劻的時機已經成熟了。於是,當夜便有人將早就擬好的一個奏摺,重新修改繕正,第二天遞了上去。

  此人叫趙啟霖,字芷孫,湖南湘潭人,光緒十八年「劉可殺」一榜的進士,點了庶起士,改為禦史。由於同鄉的關係,趙啟霖跟瞿鴻璣很接近,是在門生之列。從回鑾以後,出「欽命題」以及各種考試,常由瞿鴻璣主持,所以稱他「老師」的人很多。

  這趙啟霖平時侍坐,常見瞿鴻璣一提起奕劻的細大不捐,袁世凱的攬權跋扈,總是痛心疾首的模樣,而提到岑春煊,則贊許他清剛質直,因而默喻於心。從段芝貴獻美得官的新聞一傳,他就決心以白簡搏擊,瞿鴻璣勸他稍安毋躁。及至岑春煊進京,看他竟有如此的聲威,方始恍然,原來「老師」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應的時候了!

  禦史的奏摺,稱為「封奏」,其實奏摺無不固封,輾轉遞至內奏事處,用黃匣呈上御前,親自拆閱以後,才發交軍機處按規制處理。只是彈章特稱「封奏」,關防格外嚴密,慈禧太后拿趙啟霖的奏摺,才看了兩行,不覺精神一振,因為段芝貴的事,她隱約有所聞,老想問一問,卻無人能知其詳,這個奏摺恰好能滿足她的好奇心。

  於是,她親手將燈移一移近,從頭看起。

  「東三省改設督撫,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銳意整飭,特重封疆之寄,冀拱衛之功。不謂竟有乘機運動,夤緣親貴,如署黑龍江巡撫段芝貴者!

  臣聞段芝貴人本猥賤,初在李經方處供使令之役;經在袁世凱府中聽差,旋入武備學堂,為時未久,百計夤緣,不數年間由佐雜至道員,其人其才,本不為袁世凱所重,徒以善於迎合,無微不至,雖袁世凱亦不能不為所蒙。

  上年貝子載振往東三省,道過天津,段芝貴複夤緣充當隨員,所以逢迎載振者,更無微不至,以一萬二千金于天津大觀園戲館,買歌妓楊翠喜,獻之載振,其事為路人所知。複從天津商會王竹林借十萬金,以為慶親王奕劻壽禮。人言藉藉,道路喧傳,奕劻、載振等因為之蒙蔽朝廷,遂得署理黑龍江巡撫。不思時事艱難,日甚一日!我皇太后、皇上宵旰焦慮,時時冀轉弱為強。天下臣民稍有人心者,孰不仰體深宮憂勤之意?在段芝貴以無功可紀,無才可錄,並未曾引見之道員,專恃夤緣,躆躋巡撫,誠可謂無廉恥。

  在奕劻、載振父子,以親貴之位,蒙倚畀之專,唯知廣收賂遺,置時艱於不問,置大計于不顧,尤可謂無心肝。不思東三省為何等重要之地,為何等危迫之時,改設巡撫為何等關係之事!此而交通賄賂,欺罔朝廷,明目張膽,無複顧忌,真孔子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旬日以來,京師士大夫晤談,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貴而交口鄙之者!若任其濫綰疆符,誠恐增大局之阽危,貽外人之訕笑。臣謬居言官職,緘默實有所不安,謹據實糾參,應如何懲處,以肅綱紀之處,伏候聖裁。」

  原來有這樣的內幕!慈禧太后想起岑春煊前幾天對奕劻的攻擊,毫不遲疑他用朱筆評了兩個字:「徹查」!同時將原折從「以一萬二千金」至「以為慶王奕劻壽禮」這一段文字旁邊,密密加點,表示徹查者何事。

  這是頭一天晚上看的奏摺,第二天淩晨由執班軍機章京向內奏事處領去,名為「早事」,向例由領班大臣先看。但瞿鴻璣久在軍機處「當家」,可以不顧此例,看到趙啟霖這個摺子,微微一笑,聲色不動地靜等慶王奕劻到來。

  其實慶王奕劻已得資訊,是由李蓮英傳來的。慈禧太后這天起身,神色頗為不愉,李蓮英從她口風中得知其事,悄悄告訴了大格格——榮壽公主。她跟李蓮英對慈禧太后的看法,與眾不同,他們從未期望慈禧太后會成為「女中堯舜」的宋朝宣仁太后,可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女皇帝武則天,他們只把她看成當了幾十年的家,至今仍非她才能約束一大家子人的一位老太太,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辛苦了一輩子,至今年過七十,猶須事事操心,那還不該讓她過幾年舒服日子?

  因此,大格格與李蓮英在宮中上下聯絡,務求安靜,尤其不可惹慈禧太后生氣,如今眼看要起大風波,當然得趕緊想法子平息。因此,大格格同意李蓮英的主意,把這個消息托內務府大臣世續轉告奕劻,讓他自己早自為計。

  奕劻當然震動了!一面托徐世昌與那桐料理其事,一面趕進宮去,在轎子裡心問口、口問心地決定了自己的態度。

  因為如此,到得軍機處,看到了趙啟霖的奏摺,還能夠保持平靜。「子玖!」他說,「既有朱筆『徹查』,我應該回避,這件事就拜託足下主持了,今天我已不便再上去,請你在兩宮面前代為聲明。」

  瞿鴻璣沒有想到他竟有這樣子的沉著,神色肅穆地想了一會答說:「王爺的處境,確實很尷尬,有話我可以代奏。」

  「我沒有什麼話,只請皇太后、皇上簡派大員徹查。」

  「王爺看派什麼人好?」

  「這,」奕劻搖搖頭說:「我不便表示意見。」

  「那麼,」瞿鴻璣又問:「上頭如果問到段芝貴,該怎麼答奏?」

  奕劻將原奏又拿起來看了一回,方始答說:「段芝貴是有功之人,出身不高,是另一回事。日俄戰爭那兩年,陪北洋的日本顧問,到火線去過好幾次,關外的情形很熟,跟日本人也有交情。」

  略停一下,奕劻再說:「徐菊人跟我商量,說這新設督撫,日本跟俄國一定處處跟中國為難,將來的糾紛必多,交涉也很難辦,總得人地相宜才好。奉天借重唐少川,就是為此,黑龍江派了段芝貴也是這個意思。如今既然有人參了,我亦不能再說什麼,請旨辦理就是。」

  「是了!請旨辦理。」

  ※ ※ ※

  「這段芝貴到底是什麼人?」慈禧太后問。

  「據慶親王說,是有功之人。」瞿鴻璣將奕劻的話說了一遍,加上自己的意見:「但如進用不以其道,怕從此開了幸進之門,關係不淺。」

  「你說進用不以其道,是說段芝貴真的行了賄?」

  「不是!臣不敢這麼說。」瞿鴻璣答說:「段芝貴沒有補過實缺,亦沒有送引見,就派任巡撫,過去尚無其例。」

  「是啊!」慈禧太后說:「道員放缺,都要先引見,如今居然有我跟皇上都沒有見過的巡撫,這不叫人奇怪?既然如此,應該先撤他的藩司。」

  「是!」瞿鴻璣問道:「朱筆『徹查』,照規矩,至少簡派一位親王,一位大學士,請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慈禧太后略略想了一下吩咐:「派醇親王跟孫家鼐好了。」

  瞿鴻璣承旨退了出來,就在乾清宮西面,專為軍機休息用的板屋中,擬了兩道上諭。一道是:「段芝貴著撤去布政使銜,毋庸署理黑龍江巡撫。」一道是:「禦史趙啟霖奏,新設疆臣,夤緣親貴,物議沸騰,據實糾參一折,據稱段芝貴夤緣迎合,有以歌妓獻於載振,並從天津王竹林借十萬金為慶親王壽禮等語,有無其實,均應徹查。著派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確實查明,務期水落石出,據實複奏。」

  寫完又檢點了一番,正要裝匣遞上時,太監來宣召,指定只要瞿鴻璣獨對。原來慈禧太后心細,想起段芝貴既已無庸署黑龍江巡撫,遺缺便應另覓替人,要問的便是這件事。

  瞿鴻璣當然也曾想到這一點。本意要問一問徐世昌,另外照規制開列「一正兩陪」的名單,聽候朱筆圈定。如今慈禧太后既已問到,不能無以為答,同時也覺得這正是為自己增添聲威的好機會,所以略想一想,便即答說:「江西藩司程德全,曾任吉林濱江道,資歷相當,人地相宜,可否請旨簡派?」

  「程德全?」慈禧太后問道:「是四川人嗎?」

  「是,他是四川雲陽人。」

  「什麼出身?」

  「記得是廩生出身,他久任外官,很能實心任事。」瞿鴻璣緊接著說:「他當濱江道,正是日俄戰爭的那兩年,日本追俄國軍隊,打算開炮,程德全怕傷了百姓,拿身子擋住炮口不讓開,日本軍只好依他。」

  「這樣說起來,真是個好官。難得!難得!」慈禧太后讚歎不絕地:「就派他去。」

  於是又補了一道以程德全署理黑龍江巡撫的上諭,隨即發了下來。奕劻一看段芝貴的處分,冷笑說道:「還好,不是解任聽勘。」

  話一出口,不免失悔,何必有此為段芝貴不平的語氣?好得瞿鴻璣不在面前,牢騷也大可不必再發,當下起身就走,趕回府找那桐跟徐世昌去商量。

  ※ ※ ※

  「不會有什麼風波,王爺請放心!」那桐安慰地說:「燮老中正和平,醇王決不會有意見,事情不難辦,只是王爺的面子上難看了一點。」

  「這時候還管面子不面子!」奕劻問道:「孫燮臣那裡,是不是該招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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