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六五九


  「臣在兩廣四年,督辦廣西軍務,當時五匪橫行……」

  「慢著,」慈禧太后問道:「你說什麼『胡匪』,廣西也有紅鬍子嗎?」

  「是『五福壽為先』的五。」岑春煊解釋五匪,「廣西之亂,由於武官侵吞軍餉,兵既無餉,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搶犯,士紳又來出面保釋,形同包庇。這樣善惡好歹不分,老百姓亦變成土匪了!所以廣西有官匪、紳匪、兵匪、民匪,連土匪共是五匪。臣在這五匪世界當中,心力交瘁,得了個下血的症候。從去年九月到上海就醫,如今是好得多了,不過,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號稱難治,臣怕照顧不到,有負皇太后、皇上特達之知,死有餘辜。為此仰懇天恩,准臣開缺養病,等賤體復原,自當再效犬馬之勞。」

  「一時也談不到開缺的話。不過,這幾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緊接著說:「你先在京裡休息些時候再說。今天你初到,想來也辛苦了,明天再遞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廣西會館。然後命車拜客,所會的大多是同鄉京官,軍機大臣一個不拜,只寫了封信向瞿鴻璣致意而已。

  這一下奕劻大為緊張。因為他早就聽說,瞿鴻璣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門生聚會。先以為只是聯絡感情,如今看來,怕是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這一舉,有所動作。因此,從甯壽宮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聽消息,思量著如何得能先發制人,讓岑春煊有所顧忌。

  岑春煊為人處事,一向毫無顧忌,而況此來是抱著「清君側」的雄心壯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見時,便對奕劻展開攻擊了。

  話是從時局日非談起來的,岑春煊說:「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中外效尤,紀綱掃地,都由於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圖刷新,重整紀綱,臣恐人心離散之日,雖想勉強維持,只怕亦難挽回了。」

  罵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為忤,只是「人心離散」這句話,覺得非常刺耳。她以為改行官制為立憲的初步,已大大的順應民意,何來「人心離散」之說?因而正色問道:「何至於『人心離散』呢?你有什麼證據?詳細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這裡有兩座禦案,一好一壞,皇太后是要好的,還是壞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好的。」

  「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煊說:「當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攬人心,無奈改良是假的。」

  這句話又惹慈禧太后生氣了,大聲問道:「改良還有假的,這是怎麼說?」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過以臣觀察,奉行之人,實有欺蒙朝廷,不能認真改良的確據。臣前在岔道行宮時,蒙皇太后垂詢,此仇怎麼才能報?臣回奏『報仇必須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學校。以後蒙特簡張百熙為管學大臣,足見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才。可是回鑾至今,已經七年,學校課本,還沒有審定齊全,其他就不必問了。」

  「這也不過是個偶爾的例子而已。」

  「臣再舉個例。」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裡,頭仰得很高,是犯顏直諫的姿態。「前奉上諭,命各省辦員警,練新軍。詔旨一下疆臣無不踴躍從事,但辦事先要籌款,今天加稅捐,明天加厘金,搜刮不窮,百姓怨聲載道。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於公,用之于公,百姓還可以原諒一二,那知現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較以前更加腐敗,言之可歎!」

  「這話,」慈禧太后看他神態憨直,反倒和顏悅色地問:「你又有什麼根據呢?」

  「臣無根據,不敢妄奏。從前賣官鬻缺,還是小的,現在內而侍郎,外而督撫,都可拿錢買到。醜聲四播,政以賄成,所以臣說改良是假的。」說到這裡,岑春煊突然問道:「皇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學生有多少?」

  「我聽說到東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說:「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數目,想來已有好幾千。」

  「是,以臣所聞,亦是如此。」岑春煊略停一下,一口氣說下去,「古人以士為四民之首,因為士心所向,民心皆從。這些留學生出國已經好幾年,等他們回國一看,政治這樣腐敗,一定會大聲疾呼,主張改革,一唱百和,那就是人心離散之時。到此地步,臣……臣不敢想,不忍說了。」

  說到最後,大有哽噎的模樣。慈禧太后聽他說到留學生如此可畏,本已動容,再看到他這近乎聲淚俱下的詞色,不覺悲從中來,抽出白紡綢繡紅花的手絹,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表情不同,非但並無哀戚之容,相反地顯得相當興奮,他那灰不灰、黃不黃的臉色,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紅暈。不過心中因為久未聽得如此犀利的批評而感到痛快,所能現於形色的,亦僅此而已。

  「我好久沒聽到你的話了,想不到時政敗壞到這個樣子!」慈禧太后指著皇帝說:「你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不論大小,就是知縣亦常召見,總是勉勵大家,要激發天良,實心任事。

  萬想不到,竟沒有人會感動!」

  「大法才能小廉,慶親王奕劻既貪且庸,身為元輔,已然如此,如何還能責備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覺中從未有人敢這樣攻擊一位親王,所以一時竟無從置答,定定神才想起有一句該問:「你說慶王貪,有什麼證據?」

  此一問在岑春煊意料之中,隨即答說:「納賄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間,雙方都不肯落下憑證的。不過,臣記得在兩廣總督兼管粵海關任內,查得新簡出使比國大臣周榮曜,本來是粵海關的書辦,侵蝕洋藥項下公款兩百多萬銀子,奏參革職拿辦。那時慶王正管外務部,周犯出使,就是他保的,這不是受了賄,是什麼?」

  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記得的,也想起李蓮英為他辯解的話,隨即說道:「奕劻人太老實,是上人的當。」

  「當國之人,何等重要?豈可以上人的當來作為辯解?」岑春煊簡截了當地說:「此人不去,紀綱無從整頓。」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問道:「懿親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麼人能接他的手,你倒不妨保薦。」

  這話頗出岑春煊意外,不過他也很機警,從來君臣召對,往往在一兩句話上判榮辱。此是何等大事,萬萬不可孟浪!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軍機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簡之員,臣何敢妄保?這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詢時政,是以披肝瀝膽,不敢一毫隱瞞。」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連連點頭,「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你還有什麼話,儘管從實回奏。」

  見此光景,岑春煊心知時機成熟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臣自上海動身時,想到應奏的事極多,而牽涉慶王奕劻,關係重大,不得不進京面陳。如今雖蒙皇太后、皇上詳細詢問,還覺得未盡所懷,馬上又要遠赴四川,不知陛見何日。臣實不勝犬馬戀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四川路又遠,來去又不便,怎麼得想個法子,把你調在近處,我們君臣才常有見面的機會。」

  聽得這一說,岑春煊連連碰頭,「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難以報答。」他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以臣私心,實在想留在京裡,為皇太后、皇上做一條看家的惡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為感動,「岑春煊,你的話說得太重了!」她說:「我們母子西巡的時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常跟皇上說,總別忘了岑春煊!說實話,我久已拿你當親人看待。近幾年你在外面帶兵剿匪,這都是別人辦不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把你帶進京來。我這個意思,你應該知道。」

  「是!」岑春煊答說:「臣豈不知受恩深重,內外無別?不過譬如種樹,臣在外面,不過修剪枝葉,樹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讓人把土挖松了,枝葉再好,經不起大風一起,根本推翻,樹都倒了,枝葉再好有何用處?臣想留在京裡,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本上下點工夫。」

  「你說得不錯!」慈禧太后下了決心,「好在四川現在安靜了,我亦希望你在京裡辦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諭,以盛京將軍趙爾巽為四川總督,岑春煊內調為郵傳部尚書,原任尚書張百熙二月間出缺,由瞿鴻璣的安排,派林紹年署理,此時讓出來亦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煊正紅得發紫,料知反對不掉,反而很熱烈地表示贊成,而且一回到軍機處,立即派人持著他的名片,到廣西會館去報信道喜。

  可是岑春煊卻不領這個情,謝恩的摺子未上,先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只碰頭,不稱謝,開口說道:「本部侍郎朱寶奎,市井小人,只為善於鑽營,才能承辦滬寧鐵路,勾結外人,吞沒鉅款,拿昧心錢賄賂軍機處,才能當上郵傳部侍郎。

  如果該員在部,臣實在羞與為伍。」

  慈禧太后大為詫異。她當然知道,岑春煊所說的「軍機處」,其實只是指慶王奕劻,因為朱寶奎出於奕劻的保薦,同時也相信岑春煊所言不虛。朱寶奎能躋身卿貳,她亦聽人說過。造滬寧鐵路借的是英國的款子,先借三百二十五萬鎊,工程未半,經費花得光光,只好續借六十五萬鎊。借款的合約,比那一條鐵路都來得苛刻。最吃虧的是,借款合約一成立,便須設立總管理處,委員共五名,中、英各二,但總工程師為當然委員,以二對三,中國變成少數,大權全落英國之手。此事由盛宣懷創議,亦由盛宣懷經手,而從中奔走牽線的就是朱寶奎,岑春煊說他「勾結外人,吞沒鉅款」,事原不假。

  「朱寶奎真有劣績,當然應該革職。」慈禧太后問道:「總得有個罪狀,才可以明白降旨!」

  「就說是參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諾,岑春煊方始正式謝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諭:「據岑春煊面奏:郵傳部左侍郎朱寶奎聲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寶奎,著革職。」

  這一下震動了九城,無不詫為奇事。各部的尚書、侍郎同稱「堂官」,並非長官與僚屬。而岑春煊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職的堂官,真是聞所未聞的新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