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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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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客人告辭,錦兒掀開臥室的門簾,只見紅木梳粧檯上,點著明晃晃的一對花燭,床沿上端坐著盛裝的楊翠喜,看見載振,慢慢站起身來,垂著頭,低聲說道:「拿紅氈條來!」 聲音雖低,載振聽得很清楚,知道這話是跟錦兒說的,拿紅氈來,自然是要行大禮,覺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說:「明兒個進了京,給王爺、福晉磕頭就是。」 「王爺、福晉面前,自然要磕頭,不過……」 楊翠喜的聲音很低,說得「不過」兩字,再無下文。載振只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楚,便追問著:「不過什麼?」 「回頭再說吧!」楊翠喜顧左右而言他地:「錦兒,你還是把紅氈條拿來。」 「不必,不必!」 「大爺,你也別客氣了。頭一回,就受姨奶奶一個頭吧!」 一個辭、一個讓,虧得有錦兒從中撮弄,場面才不致太尷尬,等草草行了禮,錦兒卻又開口了。 「大爺,你也不能白受這個頭,是不是?」 「是啊!」載振摸著額頭,茫然地問:「我該怎麼著呢?」 楊翠喜與錦兒看他那傻傻的神氣,不由得都「噗哧」一笑,這使得載振更糊塗了。 「大爺,」錦兒終於明說了,「給見面禮兒啊!」 「喔!喔!」載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沒有預備怎麼辦呢?」 「原是個意思。大爺不拘什麼給一樣,有那麼一回事就行了!」 載振身上掛的小零碎不少,但金表之類,不是不宜於婦人佩戴,便是禮輕了些。想了一下,把在外國買的一個鑽戒,從小指上卸了下來,拉起楊翠喜的左手,親自替她戴在無名指上。 楊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鑽石,足有黃豆那麼大,又經名工切割琢磨,「翻頭」特佳,只要一伸手,沒有一個人不是耀眼生花。楊翠喜不止想過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戴上這麼大的一個鑽戒,那就真不算白活了。 夢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鑽戒,又看一看載振,不自覺地問:「大爺,我在做夢不是?」 「這算得了什麼!」載振話一出口,才想起語氣近乎輕視,怕傷了美人的心,便緊握著她的手說:「這個戒指才七克拉多一點,幾時我再替你買個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麼樣子?」她將白得欺霜賽雪的一隻手轉動了兩下,望著晶光亂射的鑽戒說:「就這『翻頭』,只怕瞎子也得睜開眼來看。」 載振正要答話,覺得眼前仿佛有影子閃動,這才意會到有錦兒在,急忙喊住她說:「錦兒,你別走,我有東西賞你。」 「是!」錦兒站住腳,臉上綻開了笑容。 載振卻為難了,一時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賞賜之用,因而微帶窘笑地問:「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大爺給我一張紙。」 「一張紙!」載振愕然,「什麼紙。」 「契紙。」 「是她的賣身契。」楊翠喜已知載振對錦兒亦頗眷戀,正好借此將她攆走,還賣一個人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說:「錦兒是有婆家的……」 原來錦兒是王錫瑛家雇用的一個丫頭,只為善伺人意,所以當時才派來招呼載振。及至一段兩王定計,為載振構築金屋,便仰承意旨,羅致錦兒為綠葉之助。錦兒是有婆家的,自然不願,王錫瑛托人去交涉,威脅利誘,費了好大的氣力,才以兩千銀子換得了錦兒父母蓋指印的一張賣身契,如今是存在楊翠喜手裡,也算得是她的嫁妝之一。 兩千銀子在載振是小事,已入樊籠一頭百靈鳥,讓它振翅飛去,卻有些捨不得。見此光景,楊翠喜故意說道:「大爺,我看這麼著,讓錦兒跟我姊妹相稱吧!」 一聽這話,載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為人窺破了,急忙掩飾地說:「不行,不行!我沒有那麼大的豔福。」 「我是真心話!」楊翠喜特意再釘一句。 「我的話也不假。」 「大爺真是這樣,那也就等於賞了錦兒兩千銀子。」 「這不是兩千銀子的事,她的契紙還不知道在那兒呢?」 「在我這裡。」楊翠喜脫口相答,立即開梳粧檯抽斗,將一張墨蹟猶新的契紙取了出來,交到載振手裡。 「好吧!」載振無奈,自嘲似地說:「這也算積了一場功德。」 說著,將錦兒的契紙就著燭火燒掉了。 這好象有點煞風景,但悵惘亦只是片刻間事,因為楊翠喜瞭解他此時若有所失的心情,加意賣弄風情,輕顰淺笑,處處有餘不盡,把載振的一顆心鼓蕩得熱辣辣的,從來沒有那麼興奮過,繾綣終宵,直到第二天午後才見他露面。 這一天晚上少不得還有一番熱鬧,除了袁世凱與徐世昌,天津官場中夠得上跟「振貝子」說句話的官兒,差不多都到齊了,段芝貴還特意讓他的太太招呼楊翠喜。與載振關係特別密切的一些官紳,亦早由段芝貴分別通知,不妨帶女眷來賀喜。所以廳上筵開五席,裡面亦有兩桌堂客,個個濃妝豔抹,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的顏色,個個珠圍翠繞,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那只七克拉的鑽戒來得令人眩目。這就不但楊翠喜始終有如夢似幻的感覺,載振亦是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語無倫次,抱著段芝貴直喊:「二哥!」 ※ ※ ※ 當載振沉醉在溫柔鄉時,袁世凱與徐世昌卻連日深談,決定了好幾件大事。徐世昌告訴袁世凱說,奉天官庫蓄積之富,出於任何人的想像,總數不下一千萬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將軍,彼此不相統屬,如今六部雖裁,事權並不全歸於將軍,而官庫分散,度支出納並無一個綜其成的專官,所以東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誰也不知道。這次是徐世昌一處一處考查,暗中記數,才能探知底蘊。他本有意出任東三省第一任總督,至此心意益堅,坦率要求袁世凱玉成其事。 「當然,東三省有那麼多錢,與我姓徐的個人不相干。我只覺得東三省地大物博,頗有可為,不過開發非先下資本不可,既然有現成的財源在,為什麼不好好運用?」徐世昌又說:「北洋與東三省關係密切,只要東三省有辦法,首先北洋的協餉,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凱說:「不過於公於私,我都應該效勞。菊人,除了瞿子玖一關,要你自己設法以外,此外,都歸我負責。」 「你有這句話,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說:「我想借重唐少川,保他當奉天巡撫。第一、俄國、日本虎視眈眈,這個外交,非唐少川不能辦;第二、將來東三省大興鐵路,唐少川亦是內行,集事比較容易。」 「唐少川對鐵路並不內行,內行的是梁燕蓀,這且不去說它。菊人,我倒想問,除了奉天以外,吉、黑兩省,你夾袋中有人沒有?」 「沒有。」徐世昌說:「如果慰庭你沒有人,我想把這兩個缺留給大老跟瞿子玖。」 「瞿子玖不會薦人給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說不定連總督都保不住,敷衍得法,他不會薦個巡撫來制你的肘。這一點,菊人,你先得認清楚。」 徐世昌點點頭說:「我知道。東三省總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對了!岑三的事,我們回頭談,先說吉、黑兩省。」袁世凱略停一下說:「你留一個缺給振貝子好不好?」這話讓徐世昌不能不考慮了,想了打一會說:「我是在想,東三省初改官制,觀瞻所系,必得很漂亮的人選,才能一新耳目,造成聲勢。如果振貝子夾袋中的人物,太不夠格……」說到這裡,徐世昌突然頓住,然後做了個不顧一切的表情,「嗐,算了,我遵命就是。」 這是把情賣給袁世凱,意中已知段芝貴已取得袁世凱的支持,所以有此一番做作。見此光景,袁世凱當然要表示領情。「說實話,段香岩頗有非分之想。」他說:「你幫他一個忙,就算幫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凱說:「幫香岩的忙,得打你這兒開始。」 接著話題轉向岑春煊,以靖匪為名,將他從兩廣調到雲貴,是極狠的一著棋,歷來掌權樞臣,擺佈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脅得動天子,諸侯無不俯首聽命,敢怒而不敢言,唯獨岑春煊是例外。 當然,他也還不敢公然抗旨,只是託病就醫,逗留在上海,至今兩月有餘,並無赴任的跡象,使得袁世凱越來越不安了。 「岑三決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凱說:「他敢於如此,一則自恃簾眷,再則有瞿子玖撐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意何居?菊人,你想過沒有?」 徐世昌當然想過。夠資格當東三省總督的,除了趙爾巽,就是岑春煊,趙爾巽輿情不洽,難與其選,唯有岑春煊才是勁敵。不過,他冷眼旁觀,認為岑春煊志在直隸,不得已而求其次才是東三省。如果自己搶先一步,把東三省拿到手,等於絕了岑春煊的退路,袁世凱的處境就更難了。 反過來說,袁世凱若是攻不倒,岑春煊督直不能,就會轉移目標到東三省。照此來看,他跟袁世凱休戚相關,唯有制服了岑春煊,大家才能安心。而制服岑春煊的法子,他一再盤算,始終認為只有調虎離山,才是上策。 「上頭也知道,岑三不願意到雲貴。如果只催他假滿赴任,除非嚴旨,這在上頭是不肯的。我在想,能不能另外找一處地方給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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