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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二


  一場風波,輕易渡過,存款分文無損,更覺痛快的是,批復清銳、鹿傳霖複奏的上諭,斥責了蔣式瑆一頓,說「言官奏參事件,自應據實直陳,何得以毫無根據之詞,率臆陳奏,況情事重大,名節攸關,豈容任意污蔑?該禦史著回原衙門行走,姑示薄懲。」

  蔣式瑆是由翰林院編修「開訪」,考選而得的禦史。「回原衙門行走」,即是仍回翰林院去當編修,實際上等於降調。在奕劻父子看,實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因而很見王竹軒的情。

  王竹軒卻是遜謝不遑,跟載振走得更近。這樣過了兩個月,忽然到慶王府辭行,說是調回上海了。諄諄相約,如果載振因公南下,務必到上海稍作盤桓,容他好好做個東道。處得好好地,忽然熱辣辣地要分手,載振心裡倒難過了兩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滿,奕劻一天想到了,覺得還是提出來,放在手頭為妙。於是派了一名親信侍衛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摺圖章去提款,結果空手而回,滿臉沮喪。

  「怎麼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驚亦大惑,「怎麼會呢?」他說:「你別是走錯了地方了吧?」

  「沒錯兒!不就挨著德國使館的那家銀行嗎?」

  「嗯!他們怎麼說?」

  「說存摺已經掛失了,另外發了新摺子。這個摺子不作數。」

  「不作數?」載振大為困惑,那麼圖章呢?」

  「圖章換過了。這個,也不管用了。」

  「誰換的?」

  「那,那,沒有問。」

  「不用問,大爺!」有個很懂銀行規矩的帳房插嘴說道:「是受了騙了,是王竹軒幹的好事。」

  照此帳房的推論,王竹軒要動手腳毫不費事,關鍵是將「慶記」的存摺與圖章交了給人,也就等於將六十萬兩銀子雙手奉上,伏請笑納。至於「安記」的存摺與印鑒,最初是真的,但王竹軒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預先鈐印在兩份空白書表上,一份用來掛失,申請發給新折,一份申請更改印鑒。這一來,存在王府的存摺及「安記」那枚印鑒,便成了廢物了。

  怪不得王竹軒會調到上海,原是早就籌畫好的步驟。怪來怪去只怪當初,一頓脾氣發掉了六十萬銀子,只好認吃啞巴虧。

  但奕劻卻沒有他兒子看得開,又因為是啞巴虧,一口氣悶在心裡發洩不得,更覺難受。整天拉長了臉,什麼高興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顏一笑。

  心境與奕劻相反的是蔣式瑆,從王竹軒那裡分到二十萬銀子,雖較原定各半之約,少了三分之一,亦已心滿意足,半夜裡從夢中都會笑醒。當然,有了錢不妨敞開來花,反正他發過妻財,排場遠勝過「借京債」度日的,所以闊一點,也不容易看得出來。

  這是蔣式瑆自己的想法,別人看就不一樣了。尤其是新蓋一座住宅,光是那一帶水磨磚砌的圍牆,氣派即不下於王府。在京裡當翰林,又是放了廣東的考官,四川的學差,還能發財嗎?在這個疑問之下一打聽,奕劻父子大上其當的真相,以及蔣式瑆夫婦之間的詬誶,便都掀出來了。

  於是,有一天清晨,蔣家的下人,發現圍牆下擠滿了人,走去一看,水磨大磚上寫著鮮紅的十六個大字,是一副對仗工穩的對聯:「辭卻柏台,衣無懈豸;安居華屋,家有牝雞。」也不知是用的什麼特製的洋漆,怎麼樣擦洗亦無法消退。於是蔣式瑆的臉也拉長了。

  ※ ※ ※

  為了六十萬銀子損失,慶王府的門包又漲價了。而且,規矩更嚴,絕無通融,沒有門包便不能進門。也有些不打聽行情的老實人,看到慶王奕劻的煌煌手諭,高貼在壁,嚴禁收受門包,竟信以為真,以致枉勞腳步的。

  有個進京公幹的河南學政林開謨,公畢回任,照例遍謁顯要而辭行,最後只剩下奕劻一處,去了三次未見到,不免口發怨言。

  「京裡各位大臣都見過了,只要見一見王爺,就可以動身了。那知道這麼難見!」

  「要見也容易。」慶王府的門上微笑說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裡請了!」

  「意思到了?什麼意思?」

  門上看他像是個書呆子,便老實說道:「我就說給林大人吧,得賞個門包。」

  「管家你看!」林開謨指著壁上的條諭:「王爺有話,我怎麼敢?」

  「王爺的話,不能不這麼說,林大人,你這個錢也不能省。」

  林開謨倒不想省這筆錢,無奈未曾預備。如果派人回客棧去取,未免耽擱工夫,因而不免躊躇。

  正當此時,一輛藍呢後檔車疾馳而至,車帷掀處,出來一個紅頂獅補的徐世昌,一見林開謨便問:「老世叔還沒有出京?」

  原來林開謨的父親叫林天齡,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選在弘德殿行走,不過所教的是為穆宗伴讀的恭忠親王長子載澂。當時少年親貴中,載澂的資質無雙,而淘氣亦算第一,戲侮師傅,無所不至,每每學林天齡那種大舌頭的福州官話,隔室相聞,可以亂真。林天齡情所不堪,堅決求去,老恭王為了表示歉意,設法放了他一個江南考官。有個門生鎮江人,名叫支恒榮,後來點了翰林,是徐世昌會試的房師,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齡的小門生,算起輩分來,自然該叫林開謨為「世叔」。

  「我來見王爺。」林開謨答說:「那知道王府還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讓他說下去,「老世叔,你等一等。」

  等不多久,門上來說:「王爺請!」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門上的臉色不會好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 ※ ※

  送走了徐世昌與林開謨,奕劻接見一個等候已久的訪客。

  此人名叫周榮曜,身分相當奇特。

  周榮曜戴的是暗藍頂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個書辦,粵海關管庫的書辦,手眼通天,發了幾百萬銀子的大財。從李鴻章、譚鐘麟到德壽,歷任兩廣總督,大都對他另眼相看,但從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剋星了。

  這個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參武官,後參文官。南澳鎮總兵潘瀛、柳慶鎮記名總兵唐生玉革職充軍,千總潘繼周軍前正法。文官之中,首當其衝的是,在廣東有能員之稱的南海知縣裴景福,岑春煊參他「聲名狼藉,請革職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接受控訴。那知裴景福也很厲害,不知使了什麼手腕,竟無人出面檢舉。於是裴景福自請罰鍰助餉,岑春煊無奈,只得照準。釋出以後,裴景福走錯了一步,私下逃到澳門。這一來反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幾番交涉,不得要領,一怒派兵艦到澳門,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結果引渡回省,奉旨充軍新疆。

  岑春煊有參屬員的癮,三日一小參,五日一大參,最後參到了吳永頭上。

  吳永是辛醜回鑾那年,放的廣東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調雷瓊道,曾為韓愈、蘇東坡謫居之地的海南島,即為轄區。此一調在吳永已覺委屈,而岑春煊意猶未足,一個摺子參了十一個人,以吳永居首。

  照常理說,通折參劾,自然是列名越前,處分越重,從無例外之事,居然出現了例外!岑春煊對吳永所擬的處分是「請開缺送部引見」,而以下十名,重則查抄遣戍新疆,輕亦革職永不敘用。這樣做法,看起來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其實用心甚深。

  因為,岑春煊知道吳永的簾眷未衰,如果處分擬得太重,慈禧太后會不高興。如今與情節重大的劣員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吳永的官聲,比應該抄家充軍的人還要壞,而故意減輕處分,是仰體上意,曲為回護。倘或以下十名皆獲嚴譴,則居首的吳永,又何能獨輕?

  那知慈禧太后一看這個摺子,頗不以為然,問軍機應該如何處置?慶王不答,瞿鴻璣開口。

  他已很有意結納岑春煊,所以正色陳奏:「國家兩百多年的制度,封疆大吏,參劾屬員,沒有不准的。這個摺子當然照例辦理。」

  「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想來他做官亦不會壞。這個摺子,我看留中好了。」

  「岑春煊所擬吳永的處分太輕,送部引見以後,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舊可以起用。」

  「這又何必多此一舉?」

  「跟太后回奏,」瞿鴻璣說:「岑春煊摺子裡面,還有好幾個人,情節重大,似乎未便因為吳永一個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悅,「我只知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錯不了的,象吳永這樣的人,岑春煊都要參他,天下該參的官,可就多了。」她停了一下,右手微拍禦案,加強了語氣說:「岑春煊向來喜歡參人,老實說,亦未必情真罪當。

  這個摺子,我還是主張留中。」

  「岑春煊實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飭吏治的時候,他的這個摺子如果留中,會助長貪墨之吏的僥倖之心。而況,全折以吳永居首,想來其中必有不堪的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訓誡,亦是保全吳永之道。」

  瞿鴻璣自覺這話說得很冠冕,可以為岑春煊爭得個十足的面子。那知他對吳永的觀感,恰與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記憶相反,誰說吳永不好,在慈禧太后便不以為然。持之愈力,惡之愈甚,終於激得老太后勃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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