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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九


  「對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說:「你就戴著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為這只鑽鐲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時候,會奪盡貴婦名媛的光彩,何況打聽起來,說是慈禧太后御賜,這個風頭就出得更足了。

  等著下拜謝過了恩,慈禧太后說道:「你還是挑六樣好了!」

  吉數為六,留著做見面禮,那只鑽鐲算是額外賞賜,福妞更覺志得意滿。不過,她很機靈,並沒忘了忌諱。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進宮,不由大清門而入,因此忌諱妾媵所用的綠色。但此刻福妞將成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選綠色,反會觸動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選了一個玻璃翠戒指,表示對紅綠並無成見。

  果然,這一下子做得很對,因為榮壽公主已有嘉許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順利,難得的機會,不可錯過,除了東珠不敢用以外,將慈禧太后頂兒尖兒的幾件首飾都挑走了。

  其時已到宮門下鑰之時,榮祿夫婦帶著福妞叩辭出宮,由東華門一轉入王府井大街,便覺轎馬紛紛,熱鬧異于常時,及至一進東廠胡同,更是冠蓋相接。落日猶在,明燈已懸,由敞開了的大門望進去,燈火璀璨,鑼鼓喧闐,為男客預備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羅致殆盡的堂會,正當熱鬧的時候。

  女客更有文靜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書」。早年有班「旗下大爺」,飽食天家俸祿,閑來無事,別創新聲,腔調略似大鼓,而講究詞雅聲和,有東城、西城兩派。「西城調」更為縈紆低緩,一個長腔,千回百折,似斷若續,久久不息,最宜於飽食終日的人品味。

  這班「子弟書」特別名貴,因為穿上公服,至不濟也是個紅頂子。此時當然是便衣,是特為約齊了穿戴,一律福色緞面皮袍,上套青緞琵琶襟坎肩,頭上紅結子瓜皮帽,帽檐鑲一塊極大的玭霞。這是規定好了服色,此外憑各人喜愛,隨意修飾,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兒,腰際的荷包,都是可以爭奇鬥勝之處。

  當榮祿夫人母女到達時,正是「振貝子」——慶王奕劻的長子貝子載振在奏技。只為這個票友的身分尊貴,賓主們都不便起身寒暄,擾了場面,只是遙遙目笑致意。載振也向福妞微笑著點點頭,依舊搖著系了小金鈴的手鼓,唱他的書。

  這套書叫《鴛鴦扣》,專門描寫旗人的婚嫁,從「相親」到「回門」,一共九大段。這時正唱「開臉」,是「大奶奶親掩亮格笑著囑咐:『猴兒你若還錯過,就誤了時辰。』」的第二天之事。適逢其會,福妞入座,載振便格外抖擻精神,使出他那瀏亮的嗓子唱道:「通報說,梳頭的太太們將車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隨,獨坐在房中,心裡不免淒慘。沒片刻娘家的女眷都進了朱扉,見面拉手兒佳人就落,太太們也覺傷感,打那喜內生悲!到底不比她的親娘十分親熱,也不過暫時悲慘,一霎時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讓坐裝煙來敘話,僕婦們銅盆取水服侍香閨,洗淨了花容,三姓人先後九線,然後把寒毛絞淨又用雞子輕推,生成的四鬢只用鑷子兒打掃。開臉已畢可改換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飛舞……」

  載振唱到這裡,女客們不約而同地都轉臉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著頭起身,退了出來。

  一進上房,便遇見她的堂兄而承繼過來變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滿面,不由得讓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麼啦?」

  「阿瑪今兒個不太好。」良揆答說:「氣喘得很厲害。」

  「請大夫了沒有?」

  「去請了,」良揆答說:「刑部程二爺在前面聽戲,我先把他找了來看一看。」

  於是福妞顧不得再說,繞回廊直奔榮祿的臥室,老底下人與丫頭一大堆,卻都是發愣的居多。等進了臥室,只見榮祿由兩名聽差扶掖著坐在「安樂椅」上,滿頭大汗,喘得聲息如牛,喉間還有痰響,比平常所見的症狀重了好幾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長親臨終之時,一口痰堵在喉頭,立刻兩眼上翻斷了氣,不由得心膽俱裂。

  「阿瑪!」她喊一聲,跪在父親面前,不斷地用手替他抹胸。

  榮祿說不出話,眼珠只隨著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動的鑽鐲轉。也許晶光四射,易於眩暈,他把眼睛閉上了。

  就此時,榮祿夫人已趕到,榮祿聽見聲音,睜開眼來,只是揮手。

  榮祿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卻懂,「奶奶,阿瑪是說,你得到外頭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賓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興大減。第二天正日的禮儀,雖然都照計畫舉行,表面看來,花團錦簇,但榮祿竟不能親自接待賀客。氣喘經延名醫會診,略見好轉,不過醫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夠拖過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這話在別人不過聽聽而已,到得袁世凱耳中,就非常重視其事了。因為榮祿是真正的首輔,一旦病歿,何人繼任,對他的關係極重。這件事當然早就籌畫過,張之洞雖奉旨入覲,但細細打聽下來,他不會內用,也就不會入軍機,何況軍機大臣一滿三漢,就表面看,滿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會再用一個漢人補榮祿的缺。

  情勢是相當明白的,榮祿在軍機處的遺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資格勝過王文韶、鹿傳霖的旗人,才能「掌樞」。自慈禧太后聽政以來,軍機不用漢人「領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決不能掌樞的。

  旗人中資格可與王、鹿相並的,只有一個東閣大學士、宗室崐岡,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寵信。算來算去,只有一個慶王奕劻,堪膺其選,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層樓的可能。否則覬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這個頭銜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懷之流,都不是好相與。

  因此,袁世凱以助奕劻繼榮祿,視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這幾個月之中,多方佈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內應,奕劻的簾眷,更勝於昔。可是袁世凱心中雪亮,此事成敗,決於一言九鼎之重的榮祿,如果榮祿自知不起,必會造膝密陳,何人以繼他的遺缺,即使他自己不說,慈禧太后亦一定會問他,萬一倉促之中竟記不起慶王,而致別舉,那麼即令舉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對榮祿眷顧之深,亦會勉強依從。

  那一來便錯盡錯絕了。

  是這樣的一種看法與打算,所以袁世凱聽得榮祿病重的消息,憂心忡忡,急於想進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時,探問榮祿的口氣,相機為奕劻活動。要榮祿肯有一言之薦,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邇,但直隸總督非奉旨不能進京,而自請入覲,又必須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個機會。回鑾之時,曾有上諭,慈禧太后將親自謁陵,以補「山陵震駭,歲時祭謁,廢缺不修」的前衍。東陵已經展謁,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謁祭,以此為由,當面請旨,一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宮中談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順便試一試蘆漢鐵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這一條支路,是否平穩?李蓮英便即建議:「不如找直隸總督來,當面問一問!」就這輕輕一句話,便讓袁世凱接到了立即來京「陛見」的口諭。

  袁世凱進京,除帶足了現銀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藥,中西皆備,都是專治哮喘虛弱的。下了火車,宮門請安,回到錫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裝,換上公服,隨即便帶著那一箱藥,去看榮祿的病。

  這一天恰逢榮祿的精神還好,不須等候就見到了。榮祿本來是黃黃的臉色,如今更象一個蠟人,聲音微弱,但顯得很興奮,「慰庭,」他說:「你我見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別這麼說!」袁世凱裝出那種晚輩不忍聽此「斷頭話」的神情,「大清的氣運,否極複泰,中堂著實主持大計,著實還有幾年要辛苦呢!」

  「那裡還有什麼幾年?不知道這個年還能過得去不!這也不去說它了。慰庭……」說到這裡,氣喘又作,無法再往下談了。

  「中堂請節勞!」袁世凱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問道:「世兄,最近請了那幾位大夫來看?」

  由此談起榮祿的病情,袁世凱問得很仔細。他生了一雙能騙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滿了純摯的同情與可信賴的力量,因而木納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談,及至袁世凱將隨帶的一箱子藥交代出去,這個榮祿的嗣子,竟感動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暫且退出以後,榮祿以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慰庭,我這個過繼的兒子,將來要請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應!」

  「中堂言重了!」袁世凱趕緊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說:「世凱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圖報之心,時時刻刻都在。世凱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這話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釋為榮祿雖死,他的忠心不變,則照顧後人,自不在話下。這就是試探,榮祿亦不以為忌諱,點點頭說:「你能這樣,不枉我們相知一場!」

  袁世凱聽出話風,並非絕對信任的態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來發誓給榮祿聽。想一想說道:「世凱不學,不過幼承家教,略知『士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榮祿似乎有點感動,接著是濃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談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誤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說:「象沈經笙、寶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對我都有過誤會。我亦不辯,日久見人心,走著瞧好了!就如翁叔平,書生誤國,罪不容誅,李文忠生前提起他來,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恭王臨終之前,據說亦頗有不利於他的陳奏。所以皇太后對他深惡痛絕,常說皇上本性很厚,都是翁某人帶壞的。幾次問我,如何處置,我都不吭聲。後來下詔『定國是』,仿佛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鬧得太不成話,要有殺身之禍,念在換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問到我,我勸太后放他回常熟養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勸太后留他在京裡,那一來,不是後來跟張幼樵一樣,就是庚子年跟徐小雲弄成一路。你別以為本朝從無殺師傅的前例,載漪那個混球,連弑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個翁叔平?那時候你在山東,不知道京裡那個無法無天的樣子,載漪兄弟連在太后面前都是臉紅脖子粗地說橫話,你想翁叔平那條命還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餘力絀,不然,立豫甫的下場,又何致於那麼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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