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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九


  「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趕緊蹲下來請安:「奴才不知道是窮家小戶吃的東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錯會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說真的,我還挺愛你孝敬的這樣東西。你看!不是雞,就是鴨!我想吃個蝦米拌黃瓜都辦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這嘆息聲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過膳了。平日妃嬪侍膳,就都肅靜無聲,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歸去,偌大一座樂壽堂,頓時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宮,便有一個名叫壽兒的宮女,喜孜孜地來說:「崔玉貴向老佛爺請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說道:「看還有豆花兒沒有?給她帶一點兒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甯壽宮後面的珍妃。甯壽宮分為三路,東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處,殿閣整齊,陳設華麗,西一路從符望閣到倦勤齋,久無人居,近乎荒蕪。珍妃被禁之處,即是鄰近宮女住處的一間破敗小屋,原來的門被取消了,裝了一道柵門,形式與監牢無異。裡面四壁皆空,灰泥剝落,砌牆的磚,歷歷可見。其中有幾塊是活絡的,珍妃有一個梳頭匣子,有幾件舊衣服,都藏在裡面,需用時抽開活絡青磚取了出來,用過隨即放回原處。若非如此,連這點窮家小戶都不以為珍貴之物,亦會被搜了去。

  帶人來搜的,總是崔玉貴。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負有看守珍妃的全責。而除他以外,那裡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宮女、太監,對她都抱著同情的態度。因此,一遇崔玉貴出宮,確定他不會闖了來時,必定會到永和宮來通知。瑾妃當然不敢冒大不韙,去探望胞妹,但衣服食物,經常有所接濟。這個差使是壽兒的專責,她的人緣好,到處有照應,所以瑾妃總是派她。

  提著一瓷罐的豆花,隔著柵門送了進去,壽兒笑道:「珍主子趁熱吃吧!今兒瑾主子進老佛爺的,也是這個。」

  「豆花兒!」珍妃揭開蓋子一看,「好久沒有嘗過了。」

  雖然處境這樣不堪,珍妃還是保持著從容不迫的神態,將瓷罐擺在地上,自己盤腿坐了下來,膝蓋上鋪一塊舊紅布當飯單,然後拿她手頭唯一貴重的東西,一把長柄銀匙,舀著豆花,蘸點作料,慢慢送到嘴裡。

  「珍主子,今兒給你進的什麼?」

  所謂「進的什麼」,是指送來的飯菜。平時總是粗糲之食,而這天不同。「嘿!」珍妃笑道,「今兒我可闊了,有肥雞大鴨子。」

  壽兒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膳房沒有豬肉,老佛爺想吃蝦米拌黃瓜都不成。」壽兒感歎地說,「反倒是珍主子這裡,膳食跟老佛爺的一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要變起來,誰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來,扒著柵門很仔細地看了看,方始又說:「外面消息怎麼樣?」

  珍妃所聽到的消息並不少,太監、宮女看崔玉貴不在時,都會抽空來跟她閒談,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來人往積起來,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聼塗説,離奇荒誕,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壽兒打聽。她有一樣好處,沒有一般宮女信口開河的習氣,有什麼說什麼,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說一句:「誰記得那麼清楚?」所以她的消息雖不完整,比較可靠,自有可取之處。

  「江南來了個李大人,老佛爺很看得起他,召見了好幾回。前幾天帶兵出京的時候,還跟老佛爺要了一把『八寶劍』,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打敗了,吞金尋了死!老佛爺為這件事,仿佛還很傷心!」

  「那李大人是誰?」珍妃想不出來:「不會是李鴻章吧?」

  「珍主子是說廣東的李中堂?不是!」

  「對了,李鴻章在廣東,不是說要讓他到京裡來嗎?」

  「人家才不來哪!」壽兒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聲說道:「都說端王爺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前天又殺了三個大臣……」

  「又殺了三個?」珍妃一驚,「倒是些誰啊?」

  「有立大人!可憐。」壽兒搖搖頭:「沒有錢受苦,錢太多了又會送命!錢,真不是好東西。」

  珍妃無心聽她發議論,搶著問道:「還有兩個是誰?」

  「不大清楚。聽說有一個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還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爺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語著,照這兩點一個一個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儀!」

  「不錯,不錯,姓徐。」

  「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聽說是旗人。」壽兒說:「旗人只殺了這一個,漢人殺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來,怕糊裡糊塗把條老命送在端王爺手裡。」

  「那,」珍妃問道:「洋人打到那裡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驚,「通州離京城多近,老佛爺不就要心慌了嗎?」

  「是啊!前兩天叫人抓車,後來車抓不來,榮中堂又勸老佛爺別走,不能不守在宮裡。往後也不知怎麼個了局?」

  珍妃不響,慢慢兒坐了下來,剝著手指甲想心事。見此光景,壽兒覺得自己該回宮覆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回去?」

  「慢一點,你別走!」珍妃又起身扒著柵門問壽兒:「這兩天瞧見皇上沒有了?」

  「瞧見了,還是那個樣子。」

  「皇上,有沒有一點兒……,」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詞,想了半天才問出口:「有沒有一點兒心神不定的樣子?」

  「那可看不出來了。」

  「壽兒,你等一等,替我帶封信給你主子。」

  壽兒最怕這件差使。因為珍妃在內寫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風,提心吊膽,最不是滋味,而傳遞資訊,又是宮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還可抵賴,白紙黑字卻是鐵證,一旦發覺,重則「傳杖」活活打死,就輕也得發到「辛者庫」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這上頭,自是萬分不願。

  但不願亦無法,只哀求似地說:「珍主子,你可千萬快一點兒,寫短一點兒,用不著長篇大論!有話我嘴上說就是。」

  「我只寫兩句!」

  珍妃急步入內,在牆上挖下一塊磚,伸手從裡面掏出一個本子,一本厚洋紙的筆記簿,上面有條鬆緊帶,夾著一枝鉛筆。這是皇帝變法維新那段辰光,和太監在琉璃廠買來,備為學英文之用的。變法失敗,皇帝的英文也學不成了,留下這些東西,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貴的財產。

  值不了錢把銀子的這本洋紙筆記本,珍妃捨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張,拿本子墊著,用鉛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折成一個方勝,隔著柵門,遞給壽兒。

  「很快吧。」

  「是!」壽兒很滿意地答應著。

  「再跟你主子說,」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讓壽兒靠近了才輕聲說道:「我看這樣子,非逃難不可!那時候大家亂糟糟的,各人都只顧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說,可千萬別把我給忘了。」

  只求早點脫身的壽兒,連連答說:「不會,不會!如果我主子忘了,我會提醒她。」說罷,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宮,略說經過,便要呈上珍妃那張紙條,探手入懷,一摸口袋,頓時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瑾妃問。

  「珍主子讓我帶回來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兒去了?」

  瑾妃一聽慌了手腳,「你,你會弄到那兒去了呢?」語聲中竟帶著哭音。

  壽兒象被馬蜂螫了似的,渾身亂摸亂抓,就是找不著!急得方寸大亂,手足無措。最後仍舊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壽兒如夢初醒似的,飛步急奔。

  奔到外面,腳步可慢了,東張西望,細細往前找,越找越著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紙片倒撿了不少,還有半張舊報,也記不得是廢物該丟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處。

  「怎麼啊?壽兒!」

  壽兒還不敢說實話,也不敢問她寫的那句話是什麼?只說:「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嗎?」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還想找回來?別做夢了!」珍妃問道:「你手上是什麼?」

  「一張廢紙!」壽兒隨手往牆角一丟。

  珍妃已經看清楚了,是張舊報,趕緊說道:「給我,給我!」

  這半張舊報,在珍妃看得比什麼都貴重。坐下來細細看「京中通信」,一條條記的是:

  初九日,錄京中某君家書:「宮中只有虎神營兵駐守東華門,任團匪出入,橫行無忌,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內城,自正陽門至崇文門三裡,所有民房,概行燒毀,各使館圍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無恙。所傷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柵欄及煤市街一帶金店各民房均毀盡,京官逃難至京東者,日有數起。湖南杜本崇太史喬生,於六月攜眷出都,遇團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斃,杜太史經各兵環求,幸未殞命。」

  「京都九門俱閉,義和團號稱五十萬,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團匪派人搜查,並稱須焚香磕頭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雖一二品大員,亦不能不為所脅。京中金價已漲至六十換,而以金易銀使用,即跌至三十換,亦無人肯兌。銀根奇緊,有某君向日以三十萬兩存放某票號內,此次因欲出京避難,向之索銀,以作路費,往返數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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