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五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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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縉生是山東濟寧州人,熟聞同治初年山東巡撫丁寶楨殺安德海的故事。很起勁地細說當年。淩兆熊仔細聽完,提出疑問:「當年是因為慈禧太后顧忌慈安太後跟恭王,所以只能默許安德海出京,而且鬧出事來不便庇護他。如今大權在握,愛怎麼就怎麼,何用顧忌?」 「不然!祖制究不可違。而且,我還疑心,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派這個太監出京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淩兆熊大惑不解,「誰?」 「說不定是端王。」 「啊!啊!」淩兆熊深深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接著,面色一變,凝重而惴惴然地:「只怕真的會如老兄所說,要出大案了。」 於是,淩兆熊又請了幕友來商議。刑名師爺孫一振是紹興人,好酒使氣,極難相處,但見多識廣,裝了一肚子稀奇古怪、莫可究詰的疑獄。聽完郭縉生所談的一切,骨碌碌地轉著眼睛,淩兆熊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他有見解要發的先兆。 「孫老夫子,必有高見?」 「見解沒有,要講兩個故事。本朝有所謂『四大疑案』,如今看來要變五大疑案了!」 淩兆熊兩榜進士出身,朝章典故,亦頗熟悉。知道所謂「四大疑案」,本為清初的三大疑案,一是太后下嫁;二是順治出家;三是雍正奪嫡。後來所加的一件疑案,說法不一,有的說高宗實為浙江海甯陳家的血胤;一說「天子出天花」的同治之死,病因曖昧,而宮闈事秘,難索真相,足當疑案之稱。但不論如何,所有的疑案,皆出於深宮,然則孫一振的意思,莫非指正在談的這件案子,亦牽涉到帝皇。 想到這裡,不由得失聲驚呼:「果然如此,可真是駭人聽聞了!」 「不錯!唯其駭人聽聞,不宜延擱,以從速處置為妙。」 「老夫子!」郭縉生不耐煩了,「你不是說要講兩個故事?」 「縉生,你別忙,我會講給你聽。第一個,出在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南巡迴鑾,駐蹕涿州,忽然有個和尚帶著個少年接駕,說那少年是履親王的骨血……」 履親王即是皇四子永珹。他有個側福晉,姓王,是漢人,一向得寵。王府傳言,履親王另有個側福晉,生子說是出痘而殤,其實乃為王氏所害。而這個和尚則指所攜的少年,即是傳言王氏所害,實則流落民間的履親王的親生之子。 其事離奇,令人難信。但真相不明,和尚的功罪難定,高宗便交軍機大臣會審。有個軍機章京上前將那少年摑了兩掌,厲聲問說:「你是那個村子裡的野孩子,受人欺騙,敢做這種滅門的荒唐事?」於是那孩子自供姓劉,是受了和尚的騙。結果和尚斬決,姓劉少年充軍伊犁。 「這就是所謂『偽皇孫案』,偽皇孫充軍到伊犁,後來又冒稱皇孫,結果為伊犁將軍松筠所斬。」孫一振談到這裡,略停一下又說:「偽皇孫自己充軍,又眼見和尚殺頭,嚴刑峻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轍,這事也就奇了!」 「老夫子的意思是,」郭縉生問道:「這個皇孫根本不偽?」 「誰知道?這就是所謂疑案。」孫一振說,「再有一個故事,出在康熙年間,就是朱三太子一案。這一案,千真萬確,一點不假,聖祖殺的是如假包換的朱三太子!」 「呃,」郭縉生問道:「何以見得?」 「這是國初的一件大案。」淩兆熊也說,「我讀過《東華錄》,上有此案的記載。事情發生在康熙四十幾年,明朝已亡了六十年。案內的正犯是個七十老翁,仿佛還是個文弱的讀書人,要說他就是『朱三太子』,似乎過於離奇,不是被誣,就是假冒。」 「東翁的成見太深。」孫一振率直答說,「既非被誣,更非假冒,不過稍微錯了一點點。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破京的時候,思宗先親眼看皇后妃子自盡,又手斬昭仁公主,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然後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燦、永王慈煥交付親信太監,各人去投奔各人的外家。父子訣別之際,思宗叮囑三個兒子,國亡以後,混跡民間,要忘記自己是皇子的身分,見了年紀長的,要叫爺爺,輕一點的稱伯伯、叔叔。幸而不死,長大成人,要為父母報仇。這樣處置完了,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樹上,自縊殉國。太子跟兩王出宮以後,遭遇不同。東翁所說《東華錄》上所記的這件大案,別的都不錯,所錯的一點點是,誤弟為兄,那個『七十老翁』是行四的永王慈煥,而非『朱三太子』。這個故事要從山東東平州的一個名叫李方遠的談起……」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李方遠到一個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同座有位客人,生得儀錶堂堂,吐屬文雅,很令人注目。主人介紹此人說:「姓張,號潛齋,是浙江的名士。學問淵博,寫作兼優,而且精於音律,下得一手好棋,如今是本地張家的西席。」 張潛齋人很謙虛,一桌的人都應酬到,但對李方遠格外親熱,殷殷接談,頗有一見傾心的模樣。李方遠亦覺得此人不俗,是個可交的朋友。 過了兩天,張潛齋登門拜訪,送了一把他手寫的詩扇,果然寫作兼優。就此正式訂交,常有筆墨文字的應酬。這樣過了半年有餘,一天張潛齋跟他說:「我要回南邊去一趟,大概兩個月就可以回來,特來辭行,還有一件事奉托。家有數口,柴米由東家供給,不過每個月要一千銅錢買菜,不能不乞援于知己。」 「那是小事,」李方遠答說:「請放心,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 原說兩月即回,結果去了半年猶未歸來。李方遠因為會試進京,動身之前關照家人,仍舊按月接濟張家。等他春闈及第歸來,張潛齋已經攜眷回南。如是不通音問有十年之久。 康熙三十五年,御駕親征噶爾丹,李方遠在大軍所經的饒陽當知縣,奉委兼署平山。軍需調發,日以繼夜,忙得不可開交,而張潛齋翩然來訪。李方遠連跟他敘一敘契闊的工夫都沒有,送了一筆程儀,匆匆作別。 這一別又是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遠已經辭官回裡,張潛齋又來相訪。這次帶來兩個兒子,一個老大,一個老四。直道來意,說是江南連年水災,米貴如金,不得已到山東來投奔知交,希望李方遠替他謀一個「館地」。 所謂「館地」,不是做幕友,便是教書,這都是隔年下「關書」聘定的,年近歲逼,來謀館地,豈非太晚?李方遠想了一下,留他教幾個童蒙的孫子。從此,張潛齋成了李家的西席。 李家的孫子讀《三字經》、《千字文》,所以張潛齋的兒子,亦可代父為師。而張潛齋本人,則經常去看他以前的那個姓張的學生,每去總在十天左右。一次,李方遠問他,何不在張家多住些日子,張潛齋答說:「師弟之間,拘束很多,不便談笑,不如在府上自由自在。」李方遠聽他這話,越覺親密。只是總覺得張潛齋的行跡不免神秘,而眉宇之間,別有隱憂,幾次想問,苦無機會,也就不去理他了。 第三年的初夏,午後無事,李方遠與張潛齋正在書房裡對局,棋下到一半,家人慌慌張張地來報:縣官帶了無數的兵,將宅子團團圍住,不知何事? 一聽這話,張潛齋神色大變;李方遠還來不及詢問究竟,官兵差役已一擁而進,拿鐵鍊子一抖,套上脖子,拉了就走。 被捕的是李方遠及張潛齋父子,一共四個人。 李方遠茫然不明究竟,亦問不出絲毫真相,只知事態嚴重。因為縣官亦只是奉命拿人,抓到以後,問都不問,連夜起解,送到省城。這就表示,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撫能問。 問的果然是山東巡撫叫趙世顯,兩旁陪審的是藩、臬兩司。除此以外,再無別人。先將李方遠帶到後堂,等差役退去,趙世顯才問:「你是做過饒陽知縣,號叫方遠的李朋來?」 「是。」 「你既然讀書做官,應該知道法理,為什麼窩藏朱某,圖謀不軌?」 李方遠大駭,「我家只知道讀書,」他說,「連門外之事都不與聞,那裡窩藏著什麼姓朱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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