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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五


  洪鈞從光緒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後在國外四年。這四年之中的曹夢蘭,有罕有的榮遇,亦有頗招物議的醜聞,洪鈞都忍氣吞聲,飲恨在心。不想,回國以後,在宦途上又幾乎栽了個大跟鬥,事起于一張「中俄交界圖」。

  在新疆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爾一帶,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鈞講西北輿地之學,最感困擾的就是這一塊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國時,有人拿來一張中俄接壤之區的地圖,山川道路,條列分明,洪鈞大喜,出了重價買下來,譯成中文,呈送總理衙門。朝中辦洋務的大員亦很高興,以為從此中俄交涉得有憑藉,不至於象過去那樣漫無指歸了。

  及至洪鈞回國,派任總理大臣,與張蔭桓同事。有一天英國公使忽然到總理衙門來質問,中國何以割地數百里與俄國?當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國公使所以有此質問,則以俄國想經由帕米爾南窺印度,與英國發生了利害衝突。如果帕米爾仍屬中國,形成緩衝,俄國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當然要向俄國提出抗議。不料俄國公使取出一張地圖來,說這是中國自己所制的「中俄交界圖」,帕米爾本為俄國疆界。這時洪鈞才知道上了大當,而俄國公使所持有的那張地圖,據說就是張蔭桓所供給。作用就在借刀殺人。虧得那時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隱握政柄,念在同鄉份上,極力為之彌縫。洪鈞雖未得到任何處分,但這口氣始終堵在胸中,兼以房幃之醜,無可奈何,終於鬱鬱以終了。

  洪鈞一死,曹夢蘭下堂複出,在上海高張豔幟,打出「狀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轟動了十裡洋場。

  但是,曹夢蘭雖在勾欄,卻非賣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三百兩銀子吃杯香茶就動身」,亦難邀她一盼,若是春心所許,那就不但朝朝暮暮為入幕之賓,「倒貼」亦所不吝。就這樣,不過三年工夫,她從洪家分得的兩萬現銀子,揮霍得一乾二淨,手裡還有些首飾,是裝點場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貼給「吃拖鞋飯」的小白臉了!於是聽從最好的一個手帕交,上海「長三」中號稱「四大金剛」之一的金小寶的勸告,決定「開碼頭」。

  南葩北植,首先駐足天津,改了個北方味道的花名「賽金花」,秋娘老去,冶豔入骨,在天津很大紅大紫了一陣。可是,賽金花意有不足,總覺得既然北上,總得在九陌紅塵的天子腳下闖個「萬兒」出來,才夠味道。因而帶著假母與一個老媽子由天津進京,暫借楊梅竹斜街的宏興店作為香巢。

  這是在胡同裡的「清吟小班」與日袋底舊式娼寮之外,別樹一幟,仿佛北道上流娼的做法。京中的豪客不慣於這一套,因而門庭冷落,開銷貼得不少。賽金花心中盤算,得借個因由,才能拿「賽金花」三個字傳出去。有個上海流行的辦法,不妨一試。

  原來上海的風氣,名妓之成名,以勾搭名伶為終南捷徑,每天包一個包廂,最好是靠下場門的「末包」,其次是「九龍口」上面的「頭包」,到得所歡將上場時,盛妝往包廂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寶氣,惹得全場側目。「捧角」的規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戲一完,即刻就得離座,所以誰是誰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個月的工夫,名妓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傳出去了。

  不過,京城裡戲園與戲班子,都跟上海不同,難以如法炮製,只能略師其意,變通辦理。計算已定,喚宏興店的夥計劉禿子取張局票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英秀堂譚鑫培」,下面自稱「曹老爺」。

  「什麼?賽姑娘,你還叫條子嗎?」

  「怎麼著?」賽金花反問:「我曹老爺愛這個調調兒,不行嗎?」

  「行,行!」劉禿子知道賽金花脾氣大,嘴上厲害,不敢惹她,敷衍著扭頭就走。

  「慢點,劉禿子!」賽金花喊住他說,「以後別管我叫賽姑娘。難道我不是女的,賽似一個姑娘?」

  「那麼,管姑娘叫什麼呢?」

  「叫賽二爺好了。」

  「是!賽二爺!」

  ※ ※ ※

  「小叫天」譚鑫培托故不至,又叫「老鄉親」孫菊仙,回報是:「不出這種條子。」這下,賽金花不能不找劉禿子商量了。

  「賽二爺,你叫條子幹什麼?」

  賽金花不便明言,是要借「條子」的光,只說:「悶得慌,找個人來聊聊。」

  「原來賽二爺是想找個人消遣。那好辦!我給你老保薦一位好不好?」

  賽金花無可無不可地問道:「誰啊?」

  「福壽班的掌班,余老闆。」

  此人也是「內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餘潤卿,號玉琴,小名莊兒,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賽金花當然亦知其名,點點頭說:「叫來看看!」

  「包你老中意。」劉禿子說,「這余老闆一身好功夫,一杆梨花槍耍得風雨不透,可真夠瞧的!」

  一面說,一面笑著走了。到櫃房上寫好局票,派人送到韓家潭福壽班的「大下處」。余莊兒一看具名「曹老爺」,茫然不復省憶,問宏興店的夥計:「這曹老爺幹什麼的?」

  宏興店的夥計,為了賽金花叫條子,已經跑了三趟了,如果這一次再落空,還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騙他一騙:「是山東來的糧道,闊極了!脾氣也好。余老闆,你這就請吧!」

  大年三十,班子裡還有許多雜務要他料理,實在不想出這個局。無奈來人一再催促,路又不遠,心想去打個轉也不費什麼工夫。果然是個「闊老鬥」,便邀了來過年,弄他個一兩千銀子,豈不甚妙?

  這樣一想,便興致勃勃地換了衣服,出門上車,由櫻桃街穿過去,很快地到了宏興店。

  「有位曹老爺住在那兒?」

  「來,來!余老闆,」這回是劉禿子招呼,「跟我來。」

  進了賽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轉身而去。

  余莊兒穿過天井,上了臺階,照例咳嗽一聲,然後逕自推門而入。北屋是裡外兩間,外間客座,里間臥室,從棉門簾中透出陣陣鴉片煙味,不用說「曹老爺」是在裡面等。

  等一掀門簾,余莊兒愣住了。那裡有什麼曹老爺,是個三十左右的豔婦躺在煙盤旁邊。莫非是走錯地方了?這樣想著,趕緊將跨進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來。

  「玉琴,幹嗎走呀?過來!」

  這讓余莊兒更為困惑,站住身子問道:「這是曹老爺的屋子?」

  「是啊!」

  「請問,曹老爺呢?」

  賽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說:「我就是曹老爺。怎麼著,你沒有想到吧?」

  余莊兒不答,躊躇了一會,決定留下來。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這位「曹老爺」是何身分,再要看這位「曹老爺」拿自己怎麼樣?

  於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真的管你叫曹老爺?」他問。

  「店裡叫我賽二爺。我本名叫夢蘭,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說曹夢蘭,余莊兒想起來了,失聲說道:「原來是狀元夫人!」

  賽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煙盤對面說:「來,躺著!替我燒一口。」

  「相公」伺候「老鬥」,燒煙泡是份內之事。余莊兒心裡很不情願,故意拿北方「優不狎娼」的規矩作藉口,歉然笑道:「賽二爺,我們的行規,可不興這個!」

  賽金花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過來說,心中冷笑:你別昏頭!你當你自己是嫖客?這樣想著,便隨手拉開梳粧檯,兩指拈起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

  「你這是……?」余莊兒愕然。

  賽金花斜睨微笑,「叫條子不就得開銷嗎?」她說。

  這是很不客氣的話。但余莊兒不敢駁她,京裡優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見了妓女,得請安叫「姑姑」,如今的規矩雖不似前,但果然認起真來,余莊兒在理上要輸。而況,賽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爺」的身分叫條子,情況更自不同。余莊兒無奈,只好道謝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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