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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五


  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會議,以及宣旨命「溥」字輩的幼童入宮,大公主已微有所聞,所以在奉命進見時,她先已打聽了一下,如果是懷塔布的母親,或者榮祿的妻子入宮,多半是找牌搭子,聽說單只召她一個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內宮就來傳喚,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談廢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緊了!多少年來,皇帝心目中認為可資倚恃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翁師傅」,一個「大姐」。誰知變起不測,皇帝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次聽人說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總要關起門來飲泣一場,然而她無法私下接濟,也不敢向慈禧太后進言。因為她深知太監的陰險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責罰,必然遷怒于皇帝,不知道會想出來一些什麼惡毒的花樣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個失眠的漫漫長夜,她在盤算皇帝的將來。起初,一想到廢立,就會著急,恨不得即時能將載漪之流找來,痛斥一頓,慢慢地不免懷疑,皇帝被廢,真個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過來又想,照現在這樣子,皇帝又有什麼生趣?往遠處去看,又有什麼希望?

  這些令人困惑的念頭,日復一日地盤旋在心頭,始終得不到解答。而終於有一天大徹大悟了!那是在法國公使薦醫為皇帝診視以後。據說:法國醫生隨帶的翻譯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為人知。這樣看來,廢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條命!

  ※ ※ ※

  「當年我做錯了一件事!應該挑『溥』字輩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繼一個兒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煩惱?虧得老天保佑,我身子還硬朗,如今補救也還來得及。」慈禧太后握著大公主的手說,「女兒,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誰是有出息的樣子?溥偉怎麼樣?」

  大公主心裡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過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佈迎當今皇帝入宮,醇王驚痛昏厥,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了愛護同胞手足,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有非分的遭遇。

  「溥偉不行!」她斷然決然地答說:「太不行了!」

  「那麼,誰是行的呢?」

  「老佛爺看誰行,誰就行!十二三歲的孩子,也看不出什麼來。不過,身子總要健壯才好。」

  「這句話很實在。」慈禧太后不覺露了本心,「我看,載漪的老二不錯,長得象個小犢子似的。」

  聽得這話,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與當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單薄,懲前毖後,所以作此建議,不想無形中變成迎合。載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親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孫,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慮的人選。而大公主很討厭這個侄子,身體確是很好,十四歲的孩子已長得跟大人一樣,但一臉的橫肉,嘴唇翹得老高,而且言語動作,無不粗魯,從那一點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種無言的反對。見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點說不下去了。

  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畢竟是太后又是母親,不能不將順著。所以想了一下說:「轉眼就過年了,那幾個孩子都要進宮來磕頭,老佛爺也別言語,只冷眼看著,誰是懂規矩的,有志氣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這麼個主意。到時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問道:「這件事在什麼時候辦呢?」

  「反正總在明年!」

  「皇上呢?總得有個妥當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為從沒有人敢問她這話,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這時想起來,覺得確實應該早為之計。便即說道:「當然該有個妥當的安置。不過,過去還沒有這樣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算妥當。你倒出個主意看!」

  「當然是封親王。」大公主從容答說,「明朝有個例子,似乎可以援用。」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治平寶鑒》中有此故事,「英宗復辟!」

  「是!」

  英宗自南宮復辟,病中的景泰帝,退歸藩邸。原為郕王,仍為郕王。當今皇帝未迎入宮以前賜過頭品頂戴,並未封爵。但以古例今,當然應封親王。慈禧太后慨然相許:「一定封親王,一定封親王。」

  得此承諾,大公主心中略感安慰。本想再為珍妃求情,轉念一想,實可不必。慈禧太后既有矜全之意,到時候自然恩出格外,讓她隨著被廢的皇帝一起歸王府。此時求情,不獨無用,且恐惹起慈禧太后的猜疑,更增珍妃的咎戾。

  ※ ※ ※

  大年初一,親貴的福晉,都帶著未成年的子女進宮,為慈禧太后賀歲。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溥儁,而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大公主「冷眼看著」的建議,特為將溥儁喚到面前來說話。

  先問功課,後問志向。溥儁揚著臉大聲答說:「奴才願意帶兵!替老佛爺打洋人,把洋鬼子都攆到海裡去,一個也不許留在咱們大清國。」

  「你的志向倒不小!」慈禧太后笑著又問:「你說願意帶兵,可會打槍啊?」

  「會!奴才的槍打得准。老佛爺要不要看奴才打槍?」

  這倒不是說大話。光緒二十年七月,下詔宣戰以後,朝命另練旗兵,以原有禁軍中的滿洲火器營、健銳營、圓明園八旗槍營及漢軍槍隊,合併編成一大支,名為「武勝新隊」。特派端郡王載漪及兵部尚書敬信主其事。載漪並且奉派管理神機營,八旗子弟兵盡歸掌握,儼如同治初年的醇王。溥儁生性不樂讀書而好武,經常在南苑玩槍,「準頭」練得極好。此時巴不得能夠露一手,但慈禧太后卻無興趣,擺擺手說:「我知道你打得好!不過讀書也要緊!書本兒上的東西才有大用處。你懂嗎?」

  溥儁想不出書本上的東西有何大用處,更無法領略慈禧太后寄以厚望,期成大器的深意。只是貴家子弟,從小便被教導,尊長的話絕不可駁回,所以雖不懂而仍然響亮地回答說:「懂!」

  ※ ※ ※

  從這天起,各王公府第都知道慈禧太后屬意溥儁。雖然很有人不服氣,但卻不能不承認溥儁的條件比任何人都來得好,第一,他有個在親貴中最有實權的父親;第二,他有跟慈禧太后關係最親近的母親。

  當然,在載漪是早就意料到的,亦可以說是早就在培養的。如今時機快成熟了,更應該切切實實下一番工夫。密密召集謀士商議,有人獻上一計,說應該師法「商山四皓」的故智,請幾位為慈禧太后所看重的老臣,來教導溥儁。一則,可以烘雲托月地長溥儁的聲價;再則,這幾位老臣在慈禧太后面前,一定會常說溥儁的好話,遇到機會,一言便可定國。

  載漪亦覺得這是一舉兩得,面面俱到的好計,欣然接納,立即著手。下帖子請了兩位客人:一個是徐桐,一個是崇綺。

  下了請帖,又派人去面請,特意聲明,請便衣赴約。這是載漪表示謙恭,不敢用親藩的身分。否則,即令是位極人臣的大學士,五等爵首位的承恩公,見了「王爺」亦得大禮參見。

  客人連袂而至,載漪降階相迎。「崇公、徐先生,」他笑容滿面地說:「多承賞光,我的面子不小。」

  這也謙虛得沒有道理了。王府相召,何敢不來?兩人不約而同地答說:「不敢,不敢!」

  入廳剛剛坐定,載漪便喚出溥儁來,大聲吩咐:「給兩位老先生行禮!」

  聽得這話,溥儁一撈長袍下擺,很「邊式」地請了個安。這一下將徐桐與崇綺嚇得避之不遑,踉踉蹌蹌地幾乎摔個跟鬥。

  側近的聽差,急忙將兩老扶住。等坐定下來,徐桐正色說道:「王爺千萬不可如此!世子前程無量,執禮過於謙卑,有傷大體,亦教人萬分不安!」

  「前程無量」四字鑽入載漪耳中,心癢難熬。不由得指著兒子笑道:「前一陣子有人替他算命,說他福澤比我還厚。『玉不琢,不成器』,以後要請兩位老先生費心,多多教導,將來才有出頭的日子。」

  崇綺和徐桐在謙謝之餘,少不得問問溥儁的功課。不久,聽差來請入席,賓主推讓了好久,終於由崇綺坐了首席。且飲且談,談到武勝新隊,載漪躍躍欲試地,自道已經練成一支勁旅,總有一天要與洋人一決雌雄。

  聽得這話,徐桐滿引一杯,接下來罵洋人,罵張蔭桓,罵徐用儀,罵李鴻章,凡是與洋務有交涉的人,徐桐一概視之為「漢奸」,最後罵到皇帝身上了。

  當然,那是不明指其人的罵,「『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聽說宮中搜出夷服,竟是要廢棄上國衣冠、祖宗遺制,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真是開國以來的奇禍!」徐桐痛心疾首地說,「慈聖一生行事,我無不佩服,只有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四半夜那件事,做得大錯特錯!」

  他所指的,就是穆宗崩逝,慈禧太后迎立當今皇帝「那件事」。舊事重提,觸及崇綺的隱痛,便即黯然停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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