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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三


  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卻越來越盛了,以致法國公使,重申前請,再度薦醫。

  這一次接見法國公使呂班的是慶王與新任兩位總理大臣袁昶與許景澄。慶王圓滑,袁昶敏捷,而許景澄則熟諳國際禮儀。三個人合力對付,滴水不漏,呂班無奈,只好說實話了。

  「薦醫不是為治病吃藥,實在是貴國的舉動太離奇了!」呂班取出一束報紙遞給慶王,「上海的新聞紙上有詳細的記載,貴國皇帝,康健如昔,而經常宣佈藥方,這樣的情形,聞所未聞,頗引起驚疑。現在各國會商決定,要驗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慮自釋。本人奉到本國的電令,非看不可!」

  最後一句話很不禮貌,而慶王和袁、許二人,不敢提出抗議,因為瞭解到後果的嚴重。為了董福祥的甘軍,在八月裡揍了英國和美國公使館的職員,英、俄、德各國都借保護使館為名,派兵入京,正在交涉要求他們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國公使驗看皇帝的病狀,不但使撤兵的交涉更為棘手,而且各國還可能以中國將發生極大的內亂,必須作有效的自保之計為藉口,增添軍隊入京。

  「其實,看亦無妨!」洪鈞的同年,並接踵洪鈞而出使過法、德、俄各國的許景澄說:「洋人講究衛生,對個人的健康,看得很重。象皇上那樣精神萎靡,臉色發黃髮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

  「這話說得不錯!」慶王下了決心,「我跟榮仲華商量一下,據實陳奏。」

  ※ ※ ※

  「怎麼?」未等慶王說完,慈禧太后的臉色就變了,「咱們中國的皇帝有病,與他法國有什麼相干?一再要來管閒事!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各國公使,例規是可以來看的。」慶王含含糊糊地答了這一句,緊接著又說:「橫豎皇上有病是真,也不怕洋人看。」

  說著,慶王伸手向後招一招,示意榮祿進言。

  「慶王的陳奏甚是!」榮祿便幫腔:「既然皇帝真有病,不教洋人看,反而不好,目前不但洋人不明白內情,有許多閒話,就是南邊不知道京裡情形的,亦有流言,說皇上沒有病。如果讓法國醫生看一看病,報上一登,大家就會說:皇上真的有病,都請洋醫進宮瞧病了!倒是闢謠的一法。」他停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捧上。「奴才這裡有兩江督臣劉坤一的一封信,請老佛爺過目。」

  慈禧接信來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天下皆知聖躬康復,而醫案照常,通傳外間,轉滋疑義。上海各洋報館恃有護符,騰其筆舌,尤無忌憚,欲禁不能。可否奏請停止此項醫案,明降諭旨,聲明病已痊癒,精神尚未複元。當此時局艱難,仍求太后訓政,似乎光明正大,足以息眾喙而釋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曆二十餘年始終如一,常變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亦莫非公與親賢調護之力。」

  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說道:「劉坤一居然也這麼說!」

  「連劉坤一都這麼說,他人可想而知!」榮祿答道:「准洋人看一看皇上,實為有益無害。」

  榮祿不慌不忙地拾起擲還的信。同時慶王也說:「榮祿所奏,是實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鑒。」他緊接著說,「至於洋醫進宮給皇上看病,應該如何佈置,奴才自會跟榮祿、總管內務府大臣商量著辦,總以妥當為主。」

  「你們能擔保,一定妥當嗎?」

  慈禧太后心想,慶王主管洋務,當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還該找一個能夠監視慶王的人。倘或慶王遷就洋人,軍機上如剛毅固然會反對,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說話。所以要找一個地位與慶王相仿而又敢說話的人,方能監視得住。

  這樣轉著念頭,隨即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嫉洋如仇,對辦洋務的人,素無好感。身分行輩較慶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礙。只要他敢說話就行了,這個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這兩名親貴,榮祿承旨複述了一遍:「派慶親王、端王會同軍機大臣照料洋醫進宮為皇上請脈。」

  「監視」改了「照料」,並非述旨有誤,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慈禧太后點點頭:「你們好好兒照料吧!」

  ※ ※ ※

  退回寢宮,傳膳既罷,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宮中稱為「繞彎兒」。跟在她身後的,只有極少的幾個人。但必有大總管李蓮英,或者二總管崔玉貴,而通常是李蓮英與崔玉貴都跟著,因為她往往在繞彎兒的時候想心事,想到該辦的事,隨即會交代。

  這天所想的是法國公使薦醫一事。雖然榮祿力請,並且擔保妥當,她總覺得不能放心,萬一洋醫診脈,說是皇帝沒有病,消息一傳出去,那就莫說將來的廢立無所藉口,眼前的訓政亦變成假借名義了!

  「你們看,」慈禧太後邊走邊說,「洋醫生進宮,瞧了皇上的病會怎麼說?」

  李蓮英和崔玉貴都是將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熟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蓮英知道了她的心意,還得想一想別人,而崔玉貴卻只知道「老佛爺」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因此,顯得李蓮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敏感了。

  略等一等見大總管不開口,崔玉貴當仁不讓地答說:「有病想沒病,難!沒病想有病,那還不容易嗎?」

  慈禧太后心想,這話不錯啊!不過到底是母子的名分,她不便明言:那就想法子將皇上弄出點病來,好瞞洋人的耳目。只點點頭說:「你傳話給內務府大臣,讓他們好好兒當心。」

  「喳!」崔玉貴響亮地答應。

  「聽清了老佛爺的話!」李蓮英知道崔玉貴做事顧前不顧後,述旨亦不免參入己意,因而特意叮囑:「是好好兒當心照料!別莽莽撞撞地惹出麻煩來。」

  等崔玉貴一走,慈禧太后就近在儀鸞殿后的石亭中坐下來。遇到這樣的情形,大致總有些話要跟李蓮英說,而所說無非機密。所以所有的太監與宮女,在進茶以後,都站得遠遠地,若無手勢招呼,決不敢走近。

  「我看那件事,趕年下辦了吧!」慈禧太後面無表情地說:「也省得洋人再嚕蘇。」

  「是!」李蓮英答說,「外頭也很關心這件事,常有人跟奴才來打聽消息,奴才回他們:一概不知。」

  「倒是那些人啊!」

  「左右不過王府裡的人。」李蓮英說,「老佛爺也別問了,就趕緊拿大主意吧!」

  「拿這個主意好難噢!」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反正,五、六、七這三房都不成。」

  這意思是行五的惇王、行六的恭王、行七的醇王,這三支的「載」字輩,皆已成年,不在考慮之列。於是,李蓮英有句蓄之已久的話,輕巧巧地說了出來:「那可就只有慶王府家的老大夠資格了!」

  夠資格入承大統,要有兩個條件:第一、近支載字輩;第二、未成年。宣宗一系,固然還有長房的溥倫、溥侗,再往上推,仁宗一系,亦還有咸豐、同治年間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兩個孫子載潤、載濟,年齡卻都在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皆不合格。這一來,所謂「近支」,就得數高宗一系了。

  高宗子女甚多,對皇帝來說,亦有親疏遠近之分,最近的是慶僖親王永璘。因為仁宗與慶僖親王都是孝儀純皇后魏佳氏所出,同父同母的手足,自然親于同父異母的兄弟。而慶僖親王唯一的孫子,就是慶王奕劻。

  奕劻有兩個兒子。次子方在繈褓,李蓮英口中的所謂「老大」名叫載振,今年十四歲,亦常隨母入宮,姿質平庸而嘴生得很甜,「老佛爺、老佛爺」地叫個不停。慈禧太后心中一動,遲疑地問道:「不嫌遠了一點兒嗎?」

  「再沒有近的了!」李蓮英答得很爽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又問:「小振今年多大?」

  「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年紀倒正合適。」慈禧太后心想,有三四年的心血灌溉,即有收穫,越發動心了。

  話雖如此,卻不願遽作決定。「再看看吧!到底是件大事,也不能太馬虎了!」她換了個話題問:「這一陣子有什麼好角?」

  萬壽將近,傳喚梨園名角承應第一大「堂會」一事,李蓮英早就跟內務府大臣商量過多少次了,當下不慌不忙地答說:「生角是孫菊仙、小叫天、紅眼王四、龍長勝,旦角是時小福、陳石頭、響九霄、于莊兒、十三旦……」

  「啊,我想起來了,有人說有個叫秦五九的,很不錯。你知道這個人不?」

  李蓮英當然知道秦五九——秦稚芬。即或以前不知其人,這一陣子也應該有所聞。因為秦稚芬最近有一樁義舉,可與王五護送安維峻至戍所媲美。原來張蔭桓自奉發變新疆地方官管束的嚴旨以後,廣東同鄉怕事都不敢理他,而且冤家路狹,刑部所派押解的司官,還是與張蔭桓有宿怨的一個同鄉,正好公報私仇,提人過堂,公事公辦,絲毫不留情面。好不容易刑部過了關,還要解到兵部武庫司過堂,領取「發往軍台效力」的公文,時已過午,大小官兒都回家過節去了,押解官一言不發,吩咐押回刑部。張蔭桓眼看出獄後又入獄,惶窘無計,滿面流淚,幸虧陳夔龍在職方司趕辦要公,得信趕來,代為料理,方得了事。

  一上了路便是秦稚芬照應,上下打點,多方囑託,親自送到張家口,灑淚而別。回到京裡,杜門息影,已經報了官廳除名,一切徵召,皆可不應。李蓮英不便明言其故,只好這樣答說:「人不在京裡,玩藝兒也不見得怎麼出色。」

  「那就算了!」慈禧太后又想起件事,「各國公使夫人要來給我拜夀,我已經許了她們了,讓她們到西苑來玩一天。洋婆子最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如果問到那兩個沒良心的東西,可怎麼辦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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