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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五


  翊坤宮在明朝叫萬安宮,向為妃嬪所居,慈禧太后當貴妃的時候,就住在這裡,誕育了穆宗。如今瑾嬪、珍嬪奉懿旨同住翊坤宮,可以看作慈禧太后謄愛這兩姊妹,但亦不妨說是置於肘腋之下,易於監視。

  而榮壽公主此來,卻不是什麼惡意的監視,純然一片好心。瑾嬪十五歲,珍嬪更小,才十三歲,雖然都很懂事了,到底初入深宮,僅制繁重而舉目無親,可以想像得到,她們的內心,不僅寂寞淒涼,而且畏懼惶惑,渴望著能有人指點安慰。

  她就是為此而來的。所以一進宮便先在院子裡傳喚首領太監王得壽,高聲問道:「兩位新主子剛剛進宮,許多規制還不明白,你跟兩位主子回稟過了沒有?」

  「回稟過了。規制太多,一時也說不盡,只好慢慢兒回。」

  「慢慢兒回不要緊,可記著守你的本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別以為兩位新主子新來乍到,跟你們客氣,你們就敢沒規沒矩!」

  榮壽公主的聲音清朗爽脆,最能送遠,在東廂慶雲齋的瑾珍兩姊妹,自然聽得出是她的聲音,頓時精神一振,不自覺地都浮起了喜色,而且也都站了起來。

  瑾嬪一站起來便又坐下,因為突然警覺到自己的身分,以及在家時,父母長輩的告誡:宮中規矩大,一舉一動,全要穩重,切忌亂走亂說話。而珍嬪雖也記得這些告誡,並不以為行動要那樣子拘束,自己掀著棉門簾便迎了出去。

  這時榮壽公主已經上了臺階,廊下相遇,珍嬪喜滋滋地叫一聲:「大公主!」接著便雙腿一蹲請個安。

  榮壽公主是皇帝的姐姐,不但是長公主,而且在姊妹中年齡最長,是大長公主,除去對皇后以外,與並輩的妃嬪,平禮相見,因而不慌不忙地回了禮,站起來問道:「你姐姐呢?」

  「在屋裡。」

  在裡面的瑾嬪已經問過管事的宮女,應該出殿迎接,她跟她妹妹一樣,先叫應榮壽公主,然後延入慶雲齋正屋,喚宮女取紅氈條,打算正式見禮。

  「不必!」榮壽公主率直糾正,「等給皇太后行禮,咱們再見禮。我是抽空來看一看,你們別客氣。」

  說著,她移動腳步,逕自往瑾嬪的臥室走了去。進屋卻又不坐,四下裡打量了一番,回頭問道:「這屋子不夠暖和,是不是?」

  「還好!」瑾嬪答說。

  珍嬪卻不似她姐姐那樣懂得人情世故,老實說道:「我覺得寒氣挺重的。這磚地上,要鋪上厚厚的地毯才好。」

  宮中的陳設供應,都有「則例」,如果要換地毯,必須請旨,榮壽公主也作不得主,而且這時候也不便跟她細說緣故。不過寒氣重是實情,略想一想說道:「先換個大火盆吧!」她轉臉吩咐她的貼身宮女:「喜兒,你別忘了,一回去就說給她們,把老佛爺去年給的那個特大號兒的雲白銅火盆,馬上找出來,送到這兒。」

  「不,不!」瑾嬪趕緊說道:「大公主自己要用。」

  「我不用。我一個人用那麼大一個火盆幹什麼?」榮壽公主又說:「宮裡有宮裡的許多老規矩,你住長了就知道了,有時候跟他們要點東西,還真不方便。你們姊妹倆缺什麼用的,派人到我那裡去要。」她又指著喜兒,「只跟她說就是了!」

  「是!」瑾珍姊妹倆雙雙請安:「多謝大公主。」

  「你呢?」榮壽公主問珍嬪,「你住道德堂?」

  「是。」

  「上你那裡看看去。」

  道德堂是翊坤宮的西廂,佈置與慶雲齋相仿。但房屋的隔間不同,小巧精緻,就覺得比慶雲齋來得舒適。榮壽公主坐定下來,一隻手按著珍嬪的膝蓋,笑著問道:「怎麼樣?想家不想?」

  這一問,觸及珍嬪的傷心委屈之處,立刻眼圈就紅了。這一下讓做姐姐的,大為著急,剛剛進宮,又是大婚的吉日良辰,掉了眼淚,豈不大大地觸犯忌諱?所以瑾嬪連連咳嗽示意。

  慧黠的珍嬪,立即會意。她的傷感來得快,去得也快,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絹,拭一拭眼睛,嫣然笑道:「本來倒有些想,見了大公主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順口揀好聽的話說,榮壽公主依然很高興,而且很奇怪地,竟真的有著如同對自己同胞幼妹那樣的憐愛之情,憐她天真爛漫,仿佛不知人世的機詐險惡。而置身在這爾虞我詐,步步荊棘,重重束縛的深宮之中,將來不知道在何時何地,誤蹈禍機?

  這樣轉著念頭,便不由得有個想法:趁她還在「待年」的時候,最好能讓她跟自己住在一起,朝夕教導指點。以她的聰明,不過一兩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禮制嫺熟,言行有法,如何保護自己,如何駕馭下人?這才不負自己的一片憐愛之心。

  如果自己跟慈禧太后提出這樣的要求,必蒙許諾,這一層她是有把握的。然而往深裡想一想,又覺不妥。皇后是何等樣人,皇帝對皇后的感情如何,都難說得很。倘或將來後妃爭寵,自己跟珍嬪結下這樣深的一重淵源,便必然會捲入漩渦,不但不能暗地裡對所愛者有所回護,甚至會被逐出宮去。那一來還有什麼臉見人?

  榮壽公主悚然心驚,慶倖自己幸而沒有走錯了路,同時由此一番省悟,也更珍惜她自己的地位。在慈禧太后面前,自己是唯一可以匡正她的缺失的人,就因為自己不偏不倚,大公無私。一旦失去這樣一種立場,所說的話,不管如何有理,也不會再為慈禧太后所看重了。

  瑾珍姊妹見她怔怔望著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是覺得局面有些冷澀,令人很不自在,尤其是珍嬪,急於想打開僵局,便從宮女手裡要過榮壽公主那杆方竹鑲翠的煙袋來,親自裝了一袋煙,遞到她面前。

  「喔,」榮壽公主這下才發覺自己想得出了神,歉然道謝:「勞駕,勞駕,真不敢當!」

  抽著煙又閒談,談到瑾珍的伯父長善,彼此不免傷感。長善在京裡閒居了好幾年,不久以前放了杭州將軍,一到任就病倒,終於不治。噩耗到京,正在大婚前夕,也就是惇王病危的時候。好人不壽,而在「花衣期內」,不能大辦喪事,更使瑾珍和榮壽公主都為她們的伯父感到委屈。

  由長善談到他在廣州將軍任內所延攬的名士,榮壽公主問道:「聽說有個姓文的,教你們姊妹念過書,有這話沒有?」

  「是!」瑾嬪答道:「就是最近的事。」

  『喔,這姓文的叫什麼?是翰林嗎?」

  「不是,文老師是舉人。他叫文廷式,江西人。」

  「教你們念些什麼?」

  「教《史記》,也教詩。」

  「那你們會做詩羅!」榮壽公主問道:「總有窗稿吧,拿來我看看。」

  「我那裡會做詩?平仄都還弄不清楚。」瑾嬪向她妹妹說,「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大公主看看吧!」

  「醜死了!見不得人。」珍嬪笑道,「等我學好了,再請大公主指點。」

  榮壽公主于文墨上頭,本來也就有限,要看她們姊妹的詩稿,無非好玩而已。既然都不肯出手,亦就不必強求。閒談了一會,告辭而去,臨走的時候,再一次諄諄叮囑,有事儘管找她,不必見外。

  ※ ※ ※

  等榮壽公主一走,兩姊妹的心情又壞了,說不出是寂寥、抑鬱、蕭瑟,還是煩悶?

  「咱們倒是該幹些什麼呢?」

  瑾嬪無法回答她妹妹的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身分?這天是誰的好日子?

  「咱們就這麼坐著?」珍嬪問道,「可等什麼呢?」

  是等著覲見皇太后嗎?不是!連皇后都要到二月初二才能初覲慈甯宮。不知道是誰定下的規矩?大婚竟不似民間娶兒媳,入門先拜翁姑,要隔六天,皇后才見得著「婆婆」。位居西宮的妃嬪,自然更落在後面。

  是等著皇帝臨幸嗎?只怕也不是。第一天當然得讓皇后。

  然則終身大事有著落的第一天,沒有一個女孩子不重視的「洞房花燭」之夜,就這麼糊糊塗塗地過去?瑾嬪歎口無聲的氣,起身回自己屋裡去了。

  珍嬪卻沒有她姐姐想得那麼多,她只覺得拘束得慌。無處可走,無事可做,而且無人可談,坐立不安而又不能不裝出莊重的神態,端端正正坐在那裡。這樣下去,不要逼得人發瘋嗎?

  不行!她對自己說,非得想法子排遣不可。至少也可以找人來問問話。這樣一想,便向侍立在窗外的宮女,含著笑招一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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