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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五


  「玉順姐姐,」小妹在窗內望見,悄悄問說,「這是誰啊?」

  「敬懿皇貴妃。」

  「啊!是她!」

  小妹聽家人說過,敬懿皇貴妃初封瑜嬪,姓赫舍哩氏,她的父親是知府,名叫崇齡。同治立後之時,豔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當年所敬的是皇后,所愛的卻是瑜嬪。

  正在這樣想著,敦宜皇貴妃已領著敬懿皇貴妃進了屋子,小妹也象玉順那樣,肅立等待,然後當視線相接時,請安迎接。

  「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貴妃問了這一句,招招手說:「小妹,來!讓我瞧瞧。」

  小妹有些靦腆,敦宜皇貴妃便謙虛地說:「小孩子,沒有見過世面,不懂規矩。」接著便吩咐:「過來,給敬懿皇貴妃請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貴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視,然後眼珠靈活地一轉,將她從頭看到腳:「好俊的模樣兒。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著手看,一面又不斷誇獎。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氣話,但心裡仍舊很高興,覺得她的聲音好聽。能得這樣的人誇讚,是一種榮耀。

  小妹也趁此機會細看敬懿貴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視之勢,目光不接,毫無顧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遠望儀態萬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膚乾枯,皺紋無數,只不過隱藏在上好的宮粉之下,數尺以外便不容易發現而已。

  等發現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驚,三十剛剛出頭,老得這樣子,就不難知道她這十四年受的是什麼樣無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麼時候為止?看來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選中了,十幾年後說不定也就是這般模樣。這樣想著,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敬懿貴妃很快地覺察到了,「怎麼啦?」她關切地問:「你那裡不舒服?手心好燙。」

  小妹確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這句話,裝出頭暈目眩的神態,「大概受了涼了。」

  她說,「頭疼得很,心裡慌慌的。」

  這一下,使得敦宜皇貴妃也著慌了,連聲喊「玉順」。宮中的成藥很多,玉順管藥,自然也懂些醫道,聽說了「病情」,便取來些「保和丸」,讓她用「燈心水」吞服。然後帶她到套房裡躺下休息。

  小妹心裡亂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較平靜。忽然聽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談話,「你這個主意不好。」是敬懿貴妃的聲音,「你知道她討厭藍的,偏偏就讓你小妹穿藍衣服,她心裡會怎麼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對來了!」

  語聲未畢,只聽敦宜皇貴妃輕聲驚呼:「啊!我倒沒有想到,虧得你提醒我。不妥,不妥!」

  「當然不妥。別人穿藍的,也許不知道避忌,猶有可說,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無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個兒找麻煩嗎?」

  「是啊。可是,」敦宜皇貴妃是憂煩的聲音,「總得另外想個辦法!我們家已經有一個在這兒受罪了,不能再坑一個。」「你別忙!我替你出個主意。」敬懿貴妃說,「這件事,要托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榮壽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貴妃也想起來了,曾經聽說,留住宮中的八個秀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兒以外,都歸榮壽公主考查言語行止。若能從她那裡下手疏通,倒是釜底抽薪的辦法。

  「這是條好路子。」敦宜皇貴妃問,「你看該怎麼說?」

  「那容易。就說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開口,我替你去說。」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

  聽到這裡,小妹頓覺神清氣爽,一挺坐了起來,轉念一想,不如仍舊裝睡,可以多聽些她們的話。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問,「那柄金鑲玉如意,到底落到誰手裡?」

  「很難說了。」敬懿貴妃說,「到現在為止,上頭還沒有口風。」

  「據你看呢?」

  「據我看呀,」敬懿貴妃突然扯了開去,「漢人講究親上加親,中表聯姻。」

  她的看法說得很明白了。方家園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後該選桂祥的女兒。但皇帝對他這位表妹,是不是也會象漢武帝對他的表妹陳阿嬌那樣,願築金屋以貯?自是敦宜皇貴妃所深感興趣的事。

  說她感興趣,不如說她感到關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這種心情,也是敬懿貴妃和另一位莊和貴妃——蒙古皇后阿魯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為她們雖是先朝的妃嬪,卻跟當今皇帝是平輩,與未來的皇后仿佛妯娌。皇后統率六宮,對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適當的禮遇,不過同為平輩,則以中宮為尊,將來要受約束。這樣,未來皇后的性情平和還是嚴刻,對她們就很有關係了。

  「瑜姐,」敦宜皇貴妃從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壽康宮時,就是這樣稱她,「皇后到底是老佛爺選,還是皇上自己選?」

  「誰知道呢?倒是聽老佛爺一直在說,要皇帝自己拿眼光來挑。」敬懿貴妃將聲音放得極輕,「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誰不知道?」

  敦宜皇貴妃先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才說:「我看,把她們八個人先留在宮裡看幾天,另外有個道理在內。名為八個人,皇上能看見的,只有一個,這一個自然就比別人占了便宜了。」

  敬懿貴妃深深點頭:「你看得很透,就是這麼回事。」

  「咱們,」敬宜皇貴妃很起勁地說:「明兒早晨去請安,倒仔細瞧瞧,看皇上對他那位表妹是怎麼著?」

  「怕瞧不出什麼來!皇上在老佛爺面前,一步不敢亂走,一句話不敢亂說,就算他看中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點輕浮的樣子啊!」

  「不是這麼說,一個人心裡要有了誰的影子,就會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雙眼睛簡直就叫不聽使喚,說不看,說不看,可又瞟了過去了。」

  「真是!」敬懿貴妃笑道。「你是那兒得來的這一套學問?」

  「還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貴妃依然在笑,卻是駭異的笑,「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萬歲爺在的日子,不論到那兒,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兒吧!你的影子到那兒,他的眼睛到那兒,那怕跟兩位太后說著話,都能突如其來地扭過臉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貴妃有著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淒涼。當年六宮恩寵,萃於一身,只為慈禧太后所願未遂,就為眼前的這位「慧妃」不平,將蒙古皇后視為眼中之釘,連帶自己也受了池魚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這樣毫無芥蒂地當作笑話來談,實在令人安慰,但如「萬歲爺」仍舊在世,「慧妃」就不會有這樣的氣量。這樣想著,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為無限的悵惘哀傷了。

  「唉!」敬懿貴妃長歎,「還提它幹什麼?大家都是苦命。」

  說著,眼眶潤濕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貴妃歉然地,「惹你傷心。咱們聊別的吧!」

  於是話題轉到慈禧太后萬壽將屆,該有孝敬。妃嬪所獻壽禮,無非針線活計,這也實在沒有什麼好深談的,而她倆娓娓不倦,為「鹿鶴同春」花樣上的那只鹿,該不該扭過頭來?談了一個多鐘頭,還沒有結果。

  被關在套房裡的小妹,在好不耐煩之中,有了領悟,深宮長日,不是這樣子聊天,又如何打發辰光?

  ※ ※ ※

  由於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儲秀宮請安時,敦宜皇貴妃與敬懿貴妃不約而同地格外注意皇帝對他表妹的神態。但誠如敬懿貴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麼來」!因為皇帝在儲秀宮逗留的時間不多,而桂祥的女兒,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卻因為沒有什麼名分,在特重禮制的宮內,不能象榮壽公主那樣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後,只不過居於宮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眾,言不驚人,很容易為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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