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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三


  翁同龢悚然心驚。病根是說對了!然而唯其說對了,他更不敢聞問,不再讓他談醇王的病,只直截了當地問:「足下枉顧,究竟有何見教?」

  「聽說醇王對翁大人頗為敬重。而且翁大人是師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懿親之憂。我想請翁大人舉薦我到醇王府去看脈。」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說過,倘或三服藥不見效,甘願領罪。」

  這真是妄誕得離譜了!翁同龢心想,此人無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當逐客令,「足下既知懿親之重,就應該知道,醇王的病情,隨時奏聞,聽旨辦理。」他搖搖頭說:「薦醫,誰也不許。」

  「既然如此,就請翁大人面奏皇上請旨。」

  越發說得遠了!翁同龢笑笑答道:「我雖是師傅,在皇上面前也不能亂說話的。足下請回吧!你的這番盛意,我找機會替你說到就是。」

  徐延祚無言而去,翁同龢亦就將這位不速之客,置諸腦後了。

  過不了四五天,皇帝忽然問翁同龢說:「有個徐延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麼人?」

  翁同龢心中一動,不敢不說實話,很謹慎地答道:「此人住臣家對門,是捐班候補的部員。臣與此人素無交往。」

  「前幾天他到醇親王府裡,毛遂自薦,願意替醇親王治病,說如三服藥沒有效驗,治他的罪。聽他說得那麼有把握,就讓他診脈開方,試試瞧。那知道服他的藥,還真有效驗,現在醇親王的右手,微微能動了。」

  有這樣的咄咄怪事!翁同龢有些不大相信,但也有些失悔,一時愣在那裡,竟無話說。

  「聽說他開的方子是什麼『小建中湯』。」皇帝問道:「翁師傅,你懂藥性,小建中湯是什麼藥?」

  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這是一服治頭痛發熱、有汗怕風的表散之藥,以桂枝為主,另加甘草、大棗、芍藥、生薑、麥芽糖之類。治醇親王的病,用小建中湯,倒是想不到的。」

  「另外還有一樣,是洋人那裡買來的魚油。」

  翁同龢心裡明白,皇帝所說的魚油,其實名為魚肝油。他從常熟來的家信中聽說道,魚肝油治肺癆頗有效驗。不過,醇親王的病有起色,究竟是小建中湯之功,還是魚肝油之效,無法揣測,也就不敢輕下斷語。

  不過他到底是讀書人,不肯掩人之善,所以這樣答說:「既然服徐延祚的藥有效,當然應該再延此人來看。」

  「是啊!我也是這麼跟皇太后回奏。」

  ※ ※ ※

  徐延祚成了醇王府的上賓。每天一大早,府裡派藍呢後檔車來接,為醇王診脈以後,便由執事護衛陪著閒話,「徐老爺」長,「徐老爺」短,十分巴結。中午開燕菜席款待,飯後診過一次脈,又是陪著閒話,領著閒逛。黃昏再看一次,方始用車送回。隨車而來的是一個大食盒,或者一個一品鍋,加一隻燒鴨子,或者四菜四點心,頓頓不空。當然,另外已送過幾份禮,雖不是現銀,古董字畫,也很值錢。

  這樣診治了十天,醇王一天比一天見好,右手和左腿都可以略略轉動了。徐延祚見此光景,越覺得有把握,這天開的方子是:「鹿茸五分,黃酒沖服。」

  一看這個方子,何長史說話了:「徐老爺,鹿茸太熱吧!」

  「不要緊!」徐延祚說:「藥不管是涼是熱,只要對症就行。」

  「是!」何長史胸有成竹,不再爭辯,「請徐老爺園子裡坐。」

  等徐延祚在園中盤桓,玩賞臘梅時,何長史已將藥方專送宮中。慈禧太后有旨:凡是方子中有大寒大熱,關於生死出入的要緊藥,要先送宮中看過。鹿茸召稱為「大補真陽要藥」,何長史當然不敢造次。

  上午送方子,近午時分就有了回音,慈禧太后聽了莊守和之流的先入之言,不但不准用這張方子,而且認為徐延祚輕用狼虎藥,過於膽大,會出亂子,傳旨不准再延徐延祚為醇王治病。

  徐延祚那知片刻之間,榮枯大異。第二天一早依然興致勃勃地,穿戴整齊,靜候醇王府派車來接。直到日中,音信杳然,心裡倒不免有些嘀咕,莫非鹿茸沖酒這味藥闖了大禍?

  這樣想著,深為不安,趕到醇王府一看,門前毫無異狀,便向門上說明,要見何長史。

  何長史不見。回話的帶出來一封紅包,內裝銀票一百兩,還有一句話:「多謝徐老爺費心,明天不必勞駕了。」

  【六八】

  「好好兒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問翁同龢:「這是為什麼?」

  翁同龢也聽說了,是鹿茸上出的毛病。他頗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違忤懿旨,唯有默然。

  「我的意思,仍舊應該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問:「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無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銜命而往的翁同龢,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醇王。他的神氣,不如外間所傳的那樣兇險。目光相當平靜,手指能動,說話的聲音很低,舌頭僵硬,有些不聽使喚,但整個神情,只是衰弱,並無「死相」。翁同龢是懂醫道的,心知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來好得多了!」翁同龢問道:「王爺看,是服什麼人的藥見效?」

  「我竟不知道是誰的藥好?」

  聽得這樣說,翁同龢心裡明白,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實深受排擠,為醇王診脈的不止徐延祚一個,御醫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誰的藥有效。

  因此,他很見機地,暫且不提徐延祚,只問:「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會。」

  「能不能吃湯飯?」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著他的腿說:「能起來走動嗎?」

  「走動亦不能暢快。」醇王歎口氣說,「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陣子,我自己都絕望了,這兩天好一點。」說著,張口微笑,露出陰森森的一嘴白牙,但精神愉快,卻是顯而可見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決定照實傳旨:「皇上的意思,仍舊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接著又宛轉地修改了說法:「請王爺自己斟酌,總以得力者常服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實在亦不見效,淩紱曾開了個方子,說是代茶常喝,不知什麼藥,難吃得很,懶得吃它。」

  比較得力的徐延祚、淩紱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說成無足輕重,其故何在?是他親身的感受,還是聽信了讒言?翁同龢不能確知,猜想著是有人進讒的成分居多。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處,而況是在病中,自更偏聽不明。轉念到此,翁同龢覺得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常然,他不會將他的想法告訴皇帝,只說醇王自會斟酌服藥,請皇帝不必惦念。過了幾天,慈禧太后帶著皇帝再度起駕視疾,醇王的病勢居然大有起色。這還得歸功於徐延祚,他本人雖被排擠,他的看法卻為御醫所襲用,摒棄涼藥,注重溫補。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

  ※ ※ ※

  立後的日子卻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說,這是慈禧太后體恤未來的後家,因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為後,用鼓吹送回府第,舉家自後父以下,大門外長跪迎接。同時灑掃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見,必得肅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禮。而且內有宮女,外有侍衛,親党上門,稽查甚嚴。說實在話,有女成鳳,榮耀固然榮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後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著立後,確可以看成一種極大的恩典,只不知這個恩典為誰而施?

  未來的皇后出於那家?直到九月裡還看不出來,因為一選再選,到這時候還有三十一名「小妞紐」。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複選,地點是在西苑新修,帶些洋式的儀鸞殿,時間是子末醜初。因為每次選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燈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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