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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


  不但他自己如此想法,清流也在等候這樣一個時機。自然又是張佩綸動手,等慈禧太后萬壽一過,便上了一個「請飭樞臣引嫌乞養,以肅政體而安聖心」的摺子,將王文韶貶得一文不值,說他「即無穢跡,本亦常才,就令伴食中書,束身寡過,殆未能斡旋時局,宏濟艱難;今屢受彈章,望實虧損,度其志氣消沮,憤懣不平,內發歎吒之音,外為可憐之意,久居要地,竊恐非宜。」

  接著引用乾隆朝的一個大臣,也是杭州人的梁詩正的故事。梁詩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他辭官,而梁詩正戀棧不去,於是高宗趁南巡經過杭州之便,命梁詩正在家侍養八十歲的老父,以為保全之計。張佩綸認為這個故事,正適用于王文韶:「例載:親年八十以上,即有次丁終養者。王文韶母年八十有三,終鮮兄弟,養親乃人生至樂,當此崦嵫漸迫,喜懼交縈,實亦報國日長,報親日短之際。若聽其去官終養,該侍郎家在杭州,有湖山以滌塵氛,有田園以供甘旨。」如其不然,就算王文韶「持祿保身,其子慶鈞,及其交遊僕從,狂恣輕揚,非王文韶所能約束,必令白首偏親,目見子孫不肖之事,憂危惶懼,損其餘年,殆非文韶所忍出也。」

  最後是在「以安聖心」這句話上做文章,說「皇太后聖躬雖臻康復,猶宜頤養舒勤,乃九月初一日因鄧承修劾王文韶,召見樞臣,二十二日因雲南報銷案,又召見樞臣,此兩日並無內外簡放員缺,亦無各省急遞章奏,當霜風漸厲之時,正幾暇養和之日,乃以文韶奉職無狀,至增宵旰憂勞。該侍郎夙夜捫心,能無悚愧?」因而要求:將他的這個奏摺,交下軍機處,「令王文韶善於自處。」

  慈禧太后便真的不作任何表示,將原折發了下去。王文韶一看汗流浹背,識得張佩綸的嚴重警告,如果再不「善於自處」,他還有更厲害的手段,要參劾他的兒子王慶鈞以及門客僕從,仗勢恃強,所作的許多不法之事。

  在他看,最惡毒的是,以為慈禧太后因為他的「奉職無狀」而「宵旰憂勞」,當此秋風多厲之際,亦不得安然怡養。這一挑撥,如果忽視,則慈眷一衰,真的可能有不測之禍。

  於是,當天他就上了個奏請開缺的摺子。慈禧太后胸有成竹,降旨慰留,預期著張佩綸必不甘休,要看他第二個摺子,說些什麼?

  張佩綸的第二個摺子,對王文韶展開正面的攻擊,措詞運用,卻另有巧妙。共是一折一片,摺子上說他才具不勝,如果慈禧太后據以罷斥,則發抄原折,可以不提雲南報銷案的弊端,對王文韶還算是顧面子。但要說服慈禧太后,則又非提雲南報銷案的弊端不可,因而加一個附片,指出雲南報銷案三可疑:

  第一疑:「王文韶曾在雲南司派辦處行走,報銷之弊,當所稔知。此案既致人言,必有書吏在內,若於奉旨之日,即密飭司員將承辦書吏,羈管候傳,抑或押送刑部,豈不光明磊落,群疑盡釋?乃讞傳函牘屢傳,機事不密,任令遠揚,歸過司員,全無作色。人或曰:文韶機警,何獨於書吏則不機警?」

  第二疑:「雲南此案報銷,將歲支雜款,全行納入軍需,本非常科,即疆吏聲敘在先,亦宜奏駁,既已含混複准,經言者論劾,若戶部即請簡派大臣覆核,則過出無心,猶可共諒。乃至戶部堂官奏請覆核,始與景廉面懇回避。風聞銀數出入,散總不甚相符,且事先迅催兵工兩部,不及候複,率先奏結,尤為情弊顯然。人或曰:文韶精密,何獨於報銷則不精密?」

  第三疑:「崔尊彝、潘英章為此案罪魁禍首,既據商人供稱:匯款系為報銷。狀證確鑿,該兩員即屬有玷官箴。周瑞清已經解任,該兩員不先革職,亦當暫行開缺,乃迭降明諭,但曰:『嚴催解送』。他樞臣即未見及,王文韶若欲自明,何以默不一語?人或曰:文韶明白,何獨於該兩員處分則不明白?」

  字裡行間的指責,慈禧太后當然看得出來,第二疑暫且不論,第一疑指王文韶故意放書辦逃走,意在消滅罪證。第三疑是指王文韶包庇崔尊彝、潘英章。衡情度理,確有可疑。

  因此,持著這一折一片,慈禧太后開始認真考慮讓王文韶走路。繼任人選,倒是早就想好了的,此刻還要考慮的是,張佩綸分析事理,精到細緻,不光是會罵人、會說大話。然則該當如何重用?

  思考未定,便只有暫且擱置,於是王文韶第二次上折辭官,又蒙慰留。但語氣跟前不同了,說「覽其所奏各情,本應俯如所請。不過軍機處及總理各國事務辦事需人,王文韶尚稱熟悉,著仍遵前旨,于假滿後照常入直。」

  這「尚稱熟悉」四個字,是軍機章京看風頭所下的貶詞,經寶鋆和李鴻藻商量過,奏請裁可而見諸明發上諭的。熟悉朝章故事的,一看王文韶落得這四個字的考語,就知道他非出軍機不可了。

  王文韶自己卻有些拿不定主意,因為他的親族故舊,門客僚屬,平素出入門下的一班人,聚訟紛紜,意見甚多。主張自己知趣,及早抽身的固多,認為反正面子已經丟完了,裡子不能不要也有,慈禧太后雖然精明,到底是婦人心慈,不見得會聽信張佩綸的話,罷斥樞臣。再有一派認為要引退也得等些時候,張佩綸一上彈章,隨即請辭,看來完全受他擺佈,面子上未免太下不去。

  王文韶對這個看法,頗有同感,還想看看再說,無奈壞消息不一而足。先是江蘇巡撫衛榮光奏報,據崔尊彝的家丁呈報,說他家主人在丹徒縣旅途病故。丹徒縣就是鎮江府城,雖為循運河入長江、到皖南的必經之地,但崔尊彝死在九月,丹徒縣接到崔家家丁的呈報是在十月,何以在鎮江逗留如此之久,又何以遲一個月呈報,情節自然可疑,所以上諭命衛榮光確切查明,崔尊彝是否病故?

  其實用不著查,與衛榮光的奏報同時傳到京裡的消息,說崔尊彝是服毒自殺的,這就見得情虛畏罪了。趙舒翹聽得這話,大為緊張,案中兩名要犯,已經去了一個,如果潘英章步崔尊彝的後塵,也來一個「病故」,那時死無對證,周瑞清可以逍遙法外,全案亦就永遠要懸在那裡,因而不能不採取斷然的手段。

  他做事向來有擔當,也不必稟明堂官,將王敬臣和周瑞清的家丁譚升,秘密傳訊,軟哄硬逼,終於又榨出來一些內幕。據譚升供認:崔、潘二人到京後,跟他家主人都常有往還。這倒還不關緊要,王敬臣供出來一段事實,對周瑞清卻大為不利。

  他說:潘英章從他那裡取去的銀票,其中有一張是由百川通票號來兌現的。於是傳訊百川通的店東,承認周瑞清跟他的百川通有往來。上年九月間,周瑞清拿來一張順天祥的票子,存入百川通,換用了他那裡的銀票,顯然的,這是周瑞清的一種手法,不願意直接使用順天祥的銀票,免得落個把柄。

  此外王敬臣還說,有個戶部雲南司的「孫老爺」,也曾經拿潘英章用出去的票子,到他那裡取過銀子。這都是「通賄有據」,戶部奏請將周瑞清暫行革職,以便傳訊。戶部雲南司的「孫老爺」,是不是主稿的郎中孫家穆,自應查究,亦請先行解任。

  照準的上諭一下,趙舒翹立即執行,親自帶人逮捕周瑞清,先送入戶部「火房」安置,不准家屬接見。送進去的鋪蓋、用具、食物,無不仔細檢查,連饅頭都掰開來看過,怕內中夾著什麼紙條。

  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王文韶不能不再一次面奏,懇請准予開缺養親。慈禧太后沒有准,也沒有不准,只說:「先下去!另有旨意。」

  等軍機退了下去,跟著又「叫起」,指明只要寶鋆和李鴻藻進見。

  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召見必是為了諮詢繼任王文韶的人選。照例兩名漢軍機大臣一南一北,王文韶的遺缺應該挑南邊人來補,寶鋆夾袋中雖有人物,但資望都還差得遠,所以他很知趣,將這個人情賣了給李鴻藻。

  「蘭翁,」他說:「一上去自然是談王夔石空下來的位子,凡有保薦,請你作主。」

  李鴻藻對這件事亦早就想過,但一直有左右為難之感,形勢很明顯地擺在那裡,不是翁同龢就是潘祖蔭,潘祖蔭是會試同年,翁同龢是弘德殿多年的同事,而且交情一向不錯,雖然他前幾年依附沈桂芬,形成壁壘,但為國求賢,決不能摒絕此人,不作考慮。

  既然如此,不妨聽聽寶鋆的意見,於是拱手答道:「不敢、不敢!正要向佩公請教。如今物望,不出翁潘,倘或不能兼收並蓄,去取之間,請問佩公,于意雲何?」

  寶鋆亦很圓滑,不願意「治一經、損一經」,薦翁就得罪了潘,反之亦然。而且所薦能用,也還罷了,就怕薦甲用乙,得罪了被用的人,更加犯不著,所以不置可否:「這兩位都負一時清望,難分軒輊。只好看上頭的意思了。」

  這雖是很滑頭的話,對李鴻藻卻是一個啟示,「看上頭的意思」是最聰明的辦法。

  「論資望,論才具,無勝過翁同龢、潘祖蔭的。」李鴻藻說:「請皇太后擇一而用。」

  「就叫翁同龢去好了。」慈禧太后毫不遲疑地裁決,顯得胸中早有成竹。

  「是!」李鴻藻接著又說,「不過書房也要緊。翁同龢入值軍機,書房是不是要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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