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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


  戶部三庫在三處地方,顏料庫在西安門內;緞匹庫在東安門內;銀庫又稱大庫,則在戶部衙門的後身的東北角。查庫先從遠處的顏料庫查起。

  顏料庫是個雜庫,包羅萬象,無奇不有。掌管國家度支的戶部,何以會有這樣一座庫房?誰也不知道。有人猜測,戶部有此物庫,大致起于明朝萬曆年間徵收礦稅之時。礦稅苟擾遍天下,民間名產珍物,輸往京師,終年絡繹於途,奇珍異寶,收入大內,常用的物料,歸工部及戶部存貯,才設了這樣一座顏料庫。

  在清朝,各省貢品,名目繁多,內務府認為無甚用處,容納不了的,亦都歸於戶部。日積月累,用之不竭,隨意堆積在庫房裡,但是帳目卻是分門別類,異常清楚的。

  閻敬銘早年當司官的時候,奉派查過顏料庫,知道這座庫是無法查的,同時他要整頓的也不是這一庫。不過表面上決不能放鬆,所以雖無法查也要查。到了庫中坐定,拿料帳來看,逐日有記,逐月有結,毫無毛病。便派李嘉樂入庫,實地查察。

  一進了庫房,他愣住了,在門口躊躇又躊躇,提起了一隻腳,竟不能踏下去,因為滿地的檀香、黃蠟、石綠、朱砂,五色粲然,積成厚厚的一層,無可下腳。

  「李老爺,請啊!」庫吏催促著。

  「怎麼不收好?堆得滿地!」

  「向來這樣的。」庫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庫裡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這樣子叫人怎麼走路?」

  庫吏大為詫異,「就是這樣子走嘛!」庫吏毫不遲疑地舉步踏了進去,踩得那些物料「嘎吱、嘎吱」地響。

  李嘉樂心疼不已,但也只好跟著他舉步。走到中間一看,四周擺滿了塵封的木架子,陽光從天窗裡漏下來成為一條光柱,其中飛舞著億萬灰塵,看上去像是金屑。

  他有無從措手之苦,同時也困惑異常,不知一年兩次查庫,何以還會這樣子的雜亂無章?想了一會,只有請教庫吏:「別人是怎麼查的?」

  「李老爺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李老爺,」庫史指著地下說:「東西都在這裡,一草一木沒有人敢動,只要屋頂不漏,門窗嚴緊,就不要緊了。」

  聽這一說,李嘉樂才明白,原來查庫就是來看看屋頂門窗。如果都是這樣奉行故事,那裡談得到整頓?自己特蒙閻尚書識拔,委派查庫,可不能跟別人那樣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雜,實在無從措手,看了又看,發覺有一樣東西好查,「那是紙張?」他指著堆積如牆,已泛成黃灰色的白紙問。

  「是。是宣紙。」

  「點點數看。」李嘉樂翻出帳來念道:「『五尺夾貢總計十八萬五千七百二十一張』,就查這「五尺夾貢』。」說著走過去要動手。「動不得!」庫吏大聲警告:「裡面有蛇!」

  李嘉樂不信,伸手掀開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夾貢,還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陳舊宣紙,幾已粘在一起,數量既多,壓力亦大,一時那裡掀得起。李嘉樂是喜歡蠻幹的性子,一隻手不行,加上另一隻手,使勁攀著紙角,往上一推。只見一條四五尺長,黑章白文的蛇,從紙堆後面鑽了出來,遊走無聲,李嘉樂直到臨近才發現,大叫一聲,連連倒退,嚇得面如土色。

  庫吏急忙上前將他扶住,四隻眼都盯著那條蛇,從紙堆上蜿蜒而下,鑽入雜物堆中,無影無蹤。

  「李老爺,你也真是!」庫吏大為埋怨,「跟你說動不得,你老偏不信,現在怎麼樣?」

  「我只以為你說笑話嚇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著呢!天這樣熱,它本來就想遊出來涼快、涼快,那經得住你老再這麼一折騰?如今壞了,蛇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聽他這一說,李嘉樂便覺得那雙腳發麻,深怕一舉步就踩在蛇身上,釘在原處,動彈不得。

  「快走吧!」庫吏拉著他一陣風似地找到了門口,卻又問道:「李老爺,怎麼樣?」

  這是取進止的意思,李嘉樂搖搖頭說:「不查了!」

  「是!」庫吏加重語氣說:「查過了!」

  他說「查過了」,就只好說是「查過了」,不然無法交差。好在閻敬銘深知積弊,意不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細核查帳簿,看各省的貢品,有沒有可以減少甚至裁減的,所以只關照李嘉樂將一本「料帳總冊」帶走。

  接下來是查緞匹庫。公家緞匹沿襲明朝的制度,由江甯、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負責供應,一共分為三等,第一等專供「御用」;第二等稱為「上用」,質料較次;第三等專供賞賜之用,就叫「賞用」,質料更次。

  「御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貯內務府緞庫。戶部緞匹庫只儲「賞用」緞匹,數量極多,查不勝查,照例分派十幾名司官,虛應故事。庫中有樓,樓板上的灰塵,照規矩不准打掃,積土太厚,無法下足,就鋪一張蘆席在上面。兩百年來,不知道鋪了多少層,所以一踩上去象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揚起一團灰,沾得滿身都是,所以查緞匹庫是樁苦差使。

  李用清卻不以為苦,精神抖擻地上了樓,揚目四顧,只見木架子高可及頂,上面堆滿了一捆捆的緞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躊躇了。

  「李老爺,」庫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點:「緞匹是少不了的,向來只不過抽查點數。」

  「好!抽查。」李用清有了計較,手往上指,用很威嚴的聲音說:「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棗兒紅的,取下來。」

  庫吏一愣,看李用清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料知說不進話去,便轉身取了梯子來,爬上去費了好大的勁,將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雙手舉起,使勁往下一扔,陳年積土,象火藥爆炸似的,往上直沖,將李用清沒頭沒腦地籠罩在內。

  時逢盛暑,汗流浹背,這一陣灰土飛上頭臉,立刻為汗水沾住,面目黧黑,象個煤炭鋪的夥計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發不出脾氣,只巴望這一捆緞匹中,數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處治那庫吏。但是,解開來照標籤所載的數目一數,應該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這一來啞巴虧吃定了,跟李嘉樂談起來,同病相憐,嗟諮不絕。

  「老前輩,」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樂說:「蠢吏可惡!有意惡作劇,打算著嚇倒司官,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我輩偏要認頂,倒看看到底誰強得過誰?」

  「說得是!我們受閻丹老的知遇識拔,必得幫他切實整頓一番,顏料、緞匹兩庫,不是上頭著眼之處,馬上要查銀庫了,一定要捉它一兩個弊端出來。」

  「查弊必先知弊。銀庫的弊端甚多,先要請教請教內行才好。」

  兩人商量的結果,決定合請一個客,請在衙門附近的一處「大酒缸」。間壁就是月盛齋,五香醬羊肉名馳九城,買了一大包款客。客人是戶部的一個蘇拉,名叫張福,伺候過十幾位尚書,見多識廣,部中大小積弊,無不明白。

  「銀庫,照例書辦是不能進去的,只有庫兵可以入庫。」張福舉杯在手,慢吞吞地說:「庫兵規定十二名,三年一挑,挑到那天去應點,要請十來個保鏢護送……」

  「慢點,老張!」李用清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為什麼?」

  「為了怕綁票,」張福解釋庫兵何以應點之日要防被擄:「入選庫兵有正選,有備選,正選應點不到,馬上由備選補上,所以綁他只要綁一個時辰,應點時辰一過,煮熟了的鴨子飛走,放了他也就沒用了。」

  「這樣看起來,庫兵的身價不得了。」

  「是啊!補上一個名字,總要花到一萬銀子,應點不到,往後的好處不說,起碼一萬銀子就算扔了在水裡。」

  「那麼,」李嘉樂問,「庫兵入庫,到底有點什麼好處?說偷銀子是藏在穀道裡面,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張福問道:「外省解銀到部,怎麼樣入庫?李老爺見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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