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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


  「去查!是什麼人,這麼荒唐!」

  等查了回來,才知道問到他的衙門,為何那樣得意?他的衙門最清貴:翰林院。他自己就是翰林,翰林院編修唐景崶。

  「還是翰林?真正豈有此理!」恭王問道,「那位知道這個人?」

  翁同龢知有其人,但不甚瞭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是佩公的門生。」

  於是將在殿內察看祭品的寶鋆找了來問,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廣西灌陽人,都是翰林出身。老大叫唐景崧,咸豐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點了庶起士,那一科會試,寶鋆是副考官。光緒三年會試,寶鋆則是正考官,唐景崶就中在這一科。還有個老二叫唐景崇,則是同治十年的翰林。

  「荒謬絕倫,非嚴參不可!」恭王即時找禮部的司官,吩咐具折參奏。

  寶鋆不響,出了這樣荒唐的門生,自覺老臉無光,不便替唐景崶講話。其餘的人,事不幹己,又逢恭王盛怒,當然亦不會為唐景崶講好話。

  但翰林院的人,卻不是這麼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風頭的張之洞,邀了脾氣很戇直的詹事府少詹事朱逌然,守在慈甯宮門口,等翁同龢散出來,拉到一旁,大辦交涉。

  「此人何罪?」張之洞說,「他如果不來行禮,又如之奈何?而況慈甯宮的中門還未開,不算行禮的時候,就沒有失儀的罪過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為他冒犯了恭王?」朱逌然接口說道:「大家都是縞素,沒有朝珠補褂寶石頂,可以識別。豈不聞不知者不罪?」

  翁同龢知道這件事很麻煩。恭王也有禮賢下士的名聲,這十幾年來,經過許多大風大浪,磨得火氣已平,難得有疾言厲色,而這一天盛怒不息,是動了真氣,只怕很難有人能將它壓了下去。

  不過,從沈桂芬一死,他隱然以繼承衣缽,為南派魁首自命。事實上王文韶雖在樞廷,並不為士林所重,環顧朝班,能與李鴻藻成南北對峙之局,相與周旋的,亦確有舍我其誰之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絕。

  他並不喜歡張之洞,覺得他沽名釣譽,外清流而內熱衷,亦可以說是外風雅而內庸俗。當然,這也因為張之洞是李鴻藻一系的第一大將,天生敵對的緣故。但唯其如此,他反不能不接受張之洞的要求,因為這是表現「宰相度量」的一個機會。

  「我知道了。」他沒有把握,所以語言很淡,「我盡力就是。」

  翁同龢確是盡了力,先向惇王進言,說是公論不以唐景崶為失儀,新進不知宮內規矩,而且服飾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視親王,可否免參?

  「很難。」惇王大搖其頭,「我也跟我們老六說過,不必多事。不過他有他的看法,認為非嚴參不可。」

  「喔,」翁同龢問道:「六爺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謠言一定很多。他認為姓唐的決不是無意,而是有意想闖進去看看。其實,這會兒還看得到什麼?不過姓唐的其心可誅而已。」

  「其心可誅」四個字,最難辯解。翁同龢便換了個說法:「唯其有謠言,不宜橫生枝節,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唯其有謠言,不能不嚴參,好讓大家知道顧忌。」

  這是殺雞駭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難挽回,但當然不能就此罷手,「不知道六爺以何名義奏劾?」他問。

  「這還沒有定。也許是他一個人出面,也許恭理喪儀八個人合詞具奏,回頭還得商量。」

  「合詞具奏,未免太重視其事了。」翁同龢說,「能免還是免了吧。五爺一言九鼎,總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頭再說好了。」

  到了四點鐘,該是申祭的時候,寶鋆和李鴻藻從軍機處相偕而來,一見翁同龢,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這就是說,恭王執意要參。翁同龢心想,連李鴻藻都無法回護,自己盡了這番心力,也可告無罪了。但反過來看,正因為李鴻藻無能為力,自己就更不應該放手,倒要讓那班後進看看,誰是愛士重士,肯替他們說話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折底」。底稿是禮部的司官所擬,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筆。

  一見這動作,翁同龢趕緊走了過去。只見恭王將事由上「誤上慈甯宮臺階」的「誤」字圈掉,奮筆改了一個「擅」字。

  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龢便勸說:「六爺,是擅是誤?

  請再斟酌。」

  恭王怫然擱筆,「你當時不也在場?」他帶著責問的盛氣:「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樣子目空一切?」

  「他散館不久,不大懂規矩。」

  「翰林是讀書人,讀書人不懂規矩,什麼人才懂規矩?」

  說完,恭王重新拾起筆來修改折底,不理人了。翁同龢碰了個釘子,自覺難堪。但維護後輩的本心,也就在碰這個釘子之中,表露無遺,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這個釘子碰得也還值得。

  結果,劾奏唐景崶是由恭王單獨出面,照例發交吏部議奏。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禦史總比較佔便宜,同時也顧忌著清流會抱不平,惹出麻煩,所以定了「罰停差使九個月」的處分,因為是「私罪」,不准抵銷。翰林全靠各種「考差」滋潤,唐景崶在這一年內,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罰薪稍重的懲罰。

  回到家,翁同龢想想自己所碰的那個釘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書之貴,師傅之尊,竟連一個字的主都做不動,傳出去畢竟不好聽。他也到底還有些讀書人的脾氣,想到「立朝有聲」這句話,頗為懊悔,覺得當時應該據理力爭才是。

  因此,在內閣議大行皇太后尊諡的時候,他侃侃而談,顯得很有風骨。清朝儀制,皇太后的尊諡是十二個字,開頭用「孝」,頭一個字用「孝」,第十個字用「天」,最後一個字用「聖」是一成不變的。其餘九個字中,在原有的徽號中保留四個,新擬的只有五個字,而以第二個最重要,內閣擬了兩個字:欽、肅。

  翁同龢一看便搖頭,大聲說道:「『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號,這兩個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為貞嬪,這就是所謂「始封嘉名」。翁同龢的意思,要用「孝貞」,而在以下的十個字中,還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號「慈安」的「安」字。但是內閣所擬的「欽」字,是有來頭的。

  「『欽』字是恭王定的。」寶鋆說道,「還是用『欽』字吧?」

  這給了翁同龢一個「立朝有聲」的機會,「這豈是親王所應該主議的?」他理直氣壯地說。

  擬諡是大學士之事。翁同龢的話,使得寶鋆語塞。於是東閣大學士左宗棠,體仁閣大學士全慶,協辦大學士靈桂和武英殿大學士寶鋆重新聚議。寶鋆仍舊要用「欽」字,卻沒有人附議,因為翁同龢的話,是尊重大學士的職權,旁人尚且如此,自己豈可不尊不重?

  就這相持不下之際,潘祖蔭起而聲援:「貞者正也!當時就含有正位中宮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決不可更改。」

  「說得有理。」左宗棠大為讚賞,「該用『貞』字。」

  內閣五相,以文華跟大學士李鴻章為首,他不在京裡,便數左宗棠的資格最深,因此,他說「有理」便有理,決定開頭四字用「孝貞慈安」。中間四個字又是翁同龢的意見,說慈禧太后的徽號中亦有「端康昭莊」的定樣,應該避免,建議用「裕慶和敬」,最後四個字則用「儀天佑聖」。大家同聲稱善,定議具奏。

  唯一不以為然的是寶鋆,深深感到左宗棠對他是威脅。在軍機處,左宗棠好發高論,話不投機,在內閣又壓在他上面,而親藩朝士,總以為左宗棠有大勳勞,將他捧得高高地,這更使寶鋆心裡不舒服,覺得非將他排擠掉不可。

  「左季高虛名盜世,肚子裡一團茅草。」他對翁同龢說,「我真懊悔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

  「當初不該做那首詩送他。」寶鋆說道:「將來我印詩集,一定要拿那首詩刪掉。」

  翁同龢不作聲。在他看,左宗棠誠然名實不甚相符,而寶鋆也實在不能令人佩服。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如局外靜觀為妙。

  ※ ※ ※

  慈禧太后雖在病中,思慮依然十分細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東北,一時可保無事,她決意籌畫海防,特召李鴻章進京陛見,決定調貴州巡撫岑毓英為福建巡撫,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見信任的劉璈為臺灣道,整頓臺灣防務。同時電知駐德國使臣李鳳苞,在原已訂造的鐵甲艦「定遠」號以外,再加訂一艘,取名「鎮遠」。此外決定了禁煙的政策,這是左宗棠所堅持的主張,李鴻章亦很贊成,因為「寓禁於征」,要求英國公使威妥瑪增加「洋藥」稅捐,可以充裕海防經費。

  就在這洋務上積漸開展之際,慈禧太后的病勢,日有起色,過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軍機奏事,本來多用簡單的「奏片」,此時又恢復召見,不過還不能每天見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裡,發現彗星出現在西北,這是人人厭惡的「掃帚星」,而且連朝不絕,初二、初三繼續出現以後,到了六月十二又見,因此震動朝廷。

  於是欽天監這個冷衙門,突然「熱」了起來,根據星變占驗,參以史書,說是「主女主出政令」。

  欽天監是惇王所管,一聽這話,大為皺眉,慈禧太后剛獨專垂簾的時候,說「女主出政令」,不就等於說是「掃帚星主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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