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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回到知府衙門,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來是個承上啟下,不能有什麼作為的職守,但開封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兩件刑案,頗得臬司衙門毛師爺的包涵,所以這件奉委複審的臨刑鳴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師爺互有勾結的幕友建議,還是得多方遮蓋。

  「擔子要大家分擔。」王兆蘭說,「我看不能都由我們一手包辦。」

  於是他的幕友為他劃策,首先要請麟椿設法關照會審的候補知府馬永修,能夠呼應連合,其次要由原審的鎮平縣官馬翥,有一番巧妙的辯解,最後要把握住一個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樹汶的罪名不錯,他是一起行劫的從犯,依律仍然是斬罪。這一來才可以將未審出王樹汶替胡體安頂凶的過錯,含混過去。

  【五十】

  這當然需要一段佈置的時間,而就在這時候,河南巡撫塗宗瀛,奉召入覲。外官到京,照例要拜訪本省的大老和言官,當然也要談到這件案子。河南籍的禦史,接到家鄉的來信,對案情的瞭解,跟塗宗瀛只聽下屬的報告,大不相同,有些性情剛直的,表示要上奏參劾。塗宗瀛是謹飭一路人物,不免有些著慌。不過他自覺對這一案的處理,腳步站得很穩,這一天特地來拜會刑部尚書潘祖蔭,就是要表明他在這件案子上的態度,一秉大公,不偏不倚。這樣先取得了刑部的瞭解,即令有禦史參劾,必定發交刑部議奏,也就不要緊了。

  潘祖蔭覺得塗宗瀛能在王樹汶鳴冤之際,下令停刑,這就是重視民命的明證,著實可敬,所以連稱:「是!是!我關照司裡,倘有要為閬翁剖白之處,一定如命辦理。」

  一句話未完,門簾突掀,闖進一個聽差來。有貴客在座,豈可這樣魯莽無禮?正想呵斥,發覺聽差臉上是異常急迫的神氣,便望著他問道:「什麼事?」

  「張蘇拉來了,說有大事要面稟老爺,不等通報,已經闖了進來。」接著,敞開了門簾,讓潘祖蔭自己看。

  果然是南書房的張蘇拉,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在廊上跟潘祖蔭相遇,一面打扡,一面說道:「請大人趕快進宮吧!」

  「怎麼?」潘祖蔭察言觀色,不由得驚疑:「出了什麼事?」

  張蘇拉發覺裡面還有位大官,不知是什麼人,便有些顧忌,遲疑著欲語又止。

  「你來!」潘祖蔭向張蘇拉招招手,自己先下了臺階,站在假山旁邊。

  「聽說裡頭的情形不好。」張蘇拉走過來,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是聽內奏事處的人說的,御醫跟薛老爺、汪老爺都趕進宮去了。」

  潘祖蔭大驚,「怎麼?」他問,「『西邊』不是說好得多了,怎麼一下子又反復?」

  「不是!」張蘇拉說:「是『東邊』。」

  潘祖蔭不相信。慈安太后這天未曾召見軍機,他是知道的,但太監傳諭,只說她因為傷風,身子不爽。春寒料峭,陰晴不定,傷風的人很多,是不幹緊要的小毛病,何至於「情形不好」?

  「你一定弄錯了……」

  「不!」張蘇拉用極有把握的聲音說:「沒有錯。我親眼得見,御醫進了景運門。」

  景運門與隆宗門東西相對,如果是奉召赴慈禧太后所住的長春宮請脈,那就該進隆宗門才對,現在進景運門,當然是到慈安太后所住的鐘粹宮。

  「那就奇怪了!」潘祖蔭大為困惑,「怎麼可能呢?不會的。

  趕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他這樣喃喃自語著,回到了廳裡。塗宗瀛已站在門前等待,一見他便先告辭。潘祖蔭不便洩露尚待求證的消息,托詞曾紀澤有電報來,要即刻進宮,到南書房去處理,然後又表示了不能留他多談的歉意,方始送客出門。

  這時的神態還是從容的,一等客人出了大門,他的腳步便不同了,三腳並作兩步,一面走,一面一疊連聲地吩咐:準備袍褂、套車。走到廳前,發覺張蘇拉還在,方始想起,他送了這麼個緊要消息來,必須重賞,因而又吩咐聽差,到帳房支五兩銀子給張蘇拉。

  「你大概是騎了馬來的,趕快回去,在南書房等著。再打聽打聽還有什麼消息?」

  等張蘇拉一走,潘祖蔭跟著也進了宮,下車以後,不到南書房,徑入內奏事處。帝后違和,藥方都在內奏事處,該管的首領太監,一見就說:「潘大人必是來看方子。喏,都在這裡!」

  打開黃盒,取出兩通黃面紅裡的藥方。潘祖蔭捧在手中細看,一張方子是皇帝的,咳嗽鼻塞,診斷確是傷風,另一張是慈禧太后的,說「精神漸長,脈亦和緩,夜臥安和」,用的是黨參、鹿茸之類的補藥。

  「就是這兩張?」

  「是!就是這兩張。」

  第一句話問得很含蓄,問不出究竟,就只好點明了。「東太后不是欠安,傳了御醫請脈?」他問:「怎麼沒有方子?」

  「是的。」首領太監答道,「我也聽說了,昨天就傷風,傳了薛老爺請脈,以後就沒有發方子下來。」

  薛福辰的方子,潘祖蔭昨天就看過了,「感寒傷飲,偶爾違和」,這種小毛病是不請安都可以的。他要看的是薛福辰以後的方子,但這話該如何追問呢?

  「不是說,今天又傳了御醫了嗎?」

  首領太監還未及回答,御前大臣景壽和軍機大臣王文韶等人也到了,臉上都隱含著驚疑不定的神色。匆匆寒暄過後,也是急著找方子看。

  看完了卻都無話,景壽一向沉默寡言,王文韶出名的謹慎小心,言不妄發,所以這樣不說話,無足為奇。

  於是,潘祖蔭將他們延入南書房小坐,這才談到慈安太后聖躬違和的事。景壽是值班的御前大臣,卻並不知道有傳御醫這回事,再問到王文韶,他是照例來看慈禧太后的方子,倒是聽說傳御醫進了景運門,不過又聽說是為皇帝請脈。

  潘祖蔭釋然了。太監喜歡遇事張惶,卻又不敢公然談論,所以每每故作神秘,張蘇拉輕事重報,目的無非獻殷勤邀賞而已。

  等景壽跟王文韶一走,他將張蘇拉找了來問道:「有什麼消息?」

  「打聽不出來。」張蘇拉作個無奈的表情,「今天門禁特別嚴,不能亂闖。」

  潘祖蔭笑笑不響。小人之心,十分可笑,不必再理他!這樣想著,隨即起身,出宮回家。

  到了初更時分,近支親貴、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尚書、內務府大臣,以及內廷行走的毓慶宮師傅、諳達及南書房翰林諸臣的府第,都有在宮內當差,平日熟習的蘇拉來敲門送信:「宮中出了大事。」

  「是東佛爺,還是西佛爺?」潘祖蔭問。

  「東佛爺?」送信的是另一個蘇拉,大為詫異,「怎麼會是東佛爺?」

  這一說是慈安太后了!潘祖蔭問道:「裡面怎麼說?」

  「只說出了大事,沒有說是誰『壞』了。」

  問不出究竟,只得算了。潘祖蔭帶著素服,匆匆趕進宮去。在顛簸的車子裡,一直在猜測,「大事」到底出在鐘粹宮,還是長春宮?照張蘇拉的消息,似乎是慈安太后,但按情理來說,決不可能。憑什麼呢?慈安太后今年才四十五歲,平日淡泊簡靜,知命樂天,是克享大年的樣子,決不會由於小小的風寒之疾而生不測之禍。

  看來還是慈禧太后。他想起十天以前,聽李鴻藻談過,張之洞曾經建議他薦醫,一個是常州孟河的費伯熊,一個是河北的候補道,安徽籍的程春藻,去年冬天李瀚章的老太太病重,就是他看好的。既有此舉,可見得慈禧太后的病勢不輕,大事必是出在長春宮,決非鐘粹宮。

  ※ ※ ※

  這天,鐘粹宮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監在唪經,咸豐元年定下的則例:每年正月十一與二月二十八,有此儀典,這兩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與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鐘粹宮。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歲,以後一直住到十七歲才遷出。慈安太后感念文宗的恩遇,所以當穆宗大婚以前,挑選了鐘粹宮作為定居之處,她雖沒有見過她的這位婆婆,但敬禮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禮,默坐追念。當然,追念的是文宗。

  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朱筆,摒絕宮女,親自從箱子裡取了出來,展開在燈下。

  年深月久,朱諭的字跡,已經泛成黃色,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仿佛第一次看到這道遺詔似的。

  雖不是第一次,然而也僅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著手指數了一下,不由得驚歎:「真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還是皇后的身分,而慈禧太后的封號是懿貴妃——那是咸豐十一年春天的事。

  「今天覺得精神很好。」從枯黃中泛出玫瑰般鮮豔的緋色,雙頰顯得異樣觸目的皇帝說,「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謂,只覺得皇帝不宜操勞,為國家大事是無可奈何,何苦又為她費精神?所以勸阻他說:「我有什麼大事要皇上操心?難得一天清閒,好好息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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