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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四


  於是旁邊的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吊著的王樹汶放了下來,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眼淚的擦眼淚,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該餓了,弄頓好的給他吃!」

  縣衙門前的小吃攤子最多,不一會就送來了一碟子鹵驢肉,一大碗酸辣湯,一盤洋面饃饃,熱氣騰騰,香味撲鼻,但是眼淚汪汪的王樹汶卻只是搖頭。

  「吃啊!」有個年紀跟王樹汶差不多的小皂隸,老氣模秋地說,「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幹嗎弄出這等樣?」

  一語未畢,臉上著了一巴掌,「去你娘的!」劉學太惱他「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瞪眼罵道:「這裡沒有你的話!你他媽的少開口,沒有人當你啞巴。」

  等那小皂隸捂著臉,嘟著嘴避到一邊,王樹汶怯怯地問道:「劉大爺,你說的話算不算數?是不是騙我?」

  「我怎麼騙你?那句話不算數?」

  「就是,就是『沒有死罪』那句話。」

  「當然羅,怎麼會有死罪?」劉學太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拉住他的手,用懇切得恨不能挖出心來給他看的神情說:「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頭都說好了,憑你這樣兒,混充得過去嗎?你雖只十五歲,很懂事了,總也聽說過『頂凶』是怎麼回事?現在是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裝個樣子。你儘管放心大膽,上頭怎麼問,你怎麼答,包你無事。」

  「會不會打屁股?」

  「這就在你自己羅!」劉學太將身子一仰,「你老老實實招供,不惹縣大老爺生氣,他憑什麼打你?」

  王樹汶想了一下,點點頭,拿起一個饅頭,掰開一塊,放在嘴裡,慢慢咀嚼著。

  「不過有句話,我先關照你,你別怕!」劉學太很從容地說:「公事有公事的樣子,儘管暗底下都說好了,場面上要裝得象,照道理說,這種案子要釘鐐,不要緊的,一切有我。」

  這一下,王樹汶倒了胃口,銜著一口食物,怔怔地望著劉學太,疑懼滿面。

  「跟你說過了,只是裝樣子,到了監獄裡,我馬上替你卸掉。總之一句話,你相信我劉大叔,放心就是。」

  「劉大叔,」王樹汶問道:「你說沒有死罪,那麼,是什麼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獄之災。在監獄裡,讓你睡高鋪,一天兩頓,這樣的白麵饃饃管你個夠。准包三年下來,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連你自己都認不得你自己了。」劉學太放低了聲音又說:「三年一滿,不是許了你了嗎?兩頃地、五十兩銀子,娶個老婆,雇兩個長工,小子,你時來運轉,馬上就成家立業了!」說著,便使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興得忘形的神氣。

  王樹汶的臉色漸漸開朗了,然而就象黃梅天氣那樣,陽光從雲端裡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陰霾滿天,「我不相信有那麼好的事!」他搖搖頭。

  「誰騙你?誰騙你就天誅地滅。」劉學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讓那面寫契給你,五十兩銀子替你存在裕豐源,摺子交給你自己收著。這總行了吧?」裕豐源是鎮平縣唯一的一家山西票號。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不賭過咒了嗎?」

  終於,王樹汶點點頭,重新開始喝湯吃饅頭。劉學太便又叮囑了一番話,將他穩住了方始離座,走到間壁屋子。

  「我看見了。」刑房張書辦大搖其頭,「怎麼弄這麼一個孩子來?也要搪塞得過去才行啊!」

  怎麼會搪塞不過去?劉學太知道,張書辦一肚子的詭計,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何況有個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裡?他這樣表示,當然是有作用的,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讓我捎了信來,」他低聲說道,「有筆孝敬,馬上替張二叔你存到裕豐源去。」接著便伸了兩個指頭。

  「二百?」

  「嗯。」

  「這麼件案子……」

  「這是先表微意。」劉學太搶著說:「事情弄好了,還有這個數。」他又伸了三個指頭。

  張書辦想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也罷了!不過話說在頭裡,我是淨得。」

  「自然,自然。毛師爺那裡另外已經有了。」

  「我上去說。倘或他有話下來,你得告訴老胡,讓他找補。」

  「那當然,反正不讓你為難就是。」

  毛師爺倒沒有說什麼,也許已經滿足,也許等案子到了緊要之處,另有需索。張書辦心想,反正有話在先,歸劉學太自己去打點,這時就不必談錢,只談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點,不過講話倒還老練,能充得過去,而且也不盡是混充。」

  「這怎麼說?」毛師爺問道:「這傢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過並不知情。」張書辦說,「總扯得上一點邊,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師爺了。」

  「等我想想。」毛師爺在想,馬翥有些書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視眼,若是坐堂問案時,弄得黑黝黝地讓他看不清楚,這一案可以混得過去。不過,由縣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裡,都要打點好了,才得無事。

  「老胡知道。」劉學太這樣回答他,「已經有預備了。」

  「那行。」

  於是毛師爺派人將馬翥請了來,一見面就說:「恭喜東翁,正兇已經抓到了。」

  「彼此,彼此!」馬翥笑容滿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著便談到案情。這些盜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書辦問一遍,作成「節略」,敘述案情梗概,這份節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馬翥接到手裡,看不了兩三行便停了下來,臉現訝異之色。

  「想不到這個盜魁,這麼年輕,才二十一歲!」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審案子宜乎虛己以聽,東翁切莫先存成見。」

  「說得是,說得是!」馬翥受教,等將節略看完,便要傳諭升堂。

  「東翁!」毛師爺攔阻他說,「此時還不宜提審!」

  「噢!」馬翥問道:「莫非有什麼說法?」

  「胡體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黨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審,不禁百姓旁觀,倘或有那無法無天的在公黨鬧事,雖無大礙,究于東翁官威有損。」

  「是,是!」馬翥心誠悅服地請教:「那麼,老夫子看,以什麼時候為宜?」

  盜案、風化案,或者涉於機密,有所關礙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廳提審,馬翥十年寒窗,初為民牧,既不諳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師爺便是欺他這一點,一本正經地說道:「明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則,清靜,再則,要弄成陰森森的樣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誑,自然照實作供。」

  馬翥自然嘉納其言,傳話下去,第二天早堂問案。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馬翥也是半夜裡就被喚醒,漱洗飽餐,然後換上公服坐等。到鐘打六下,刑房張書辦到簽押房窗外稟報:「請大老爺升堂。」

  由上房過二廳、到大堂,在暖閣中升了座,只見正前方一塊灰濛濛的天,正飄著毛毛細雨,還有風,吹得公案上一盞紅色牛角罩的燭臺,光暈搖曳,連文牘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簷前兩盞用三腳竹架支著,「鎮平縣正堂馬」的字樣猶新的大燈籠,照出站班的皂隸,肅然無聲地分列兩旁,手裡不是拿著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張書辦在馬翥身邊關照,同時將個紅布面的卷宗一揭。

  於是馬翥用朱筆在名單上一點,口中吩咐:「帶胡體安!」值堂的皂隸大聲應著:「喳!」接著到簷前宣示:「奉堂諭,帶胡體安。」

  劉學太已經在西角門外等候了半天,這時便拍著王樹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說:「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縣大老爺是書呆子,最好說話;你答供得乾淨俐落,他一定高興。」

  王樹汶深深吸了口氣,重重地點著頭說:「我知道。」

  「好,上去吧!」

  於是鐵索鎯鐺,就象變把戲牽出一頭猴子似的,將王樹汶牽到堂上跪倒。為了要做出強盜的氣派,他依照劉學太的教導,昂起了頭,極力裝成滿不在乎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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