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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


  左宗棠這時已在京城裡置了一所住宅,並且接來了眷屬。第一個通家之好是於他有恩的潘祖蔭,常有往來,這天也是潘祖蔭請客,所以由軍機處散出來,徑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蔭富於收藏,特別是金石碑版,宴罷一一為左宗棠指點。其實有許多關中出土的商周鼎彝,還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時聽潘祖蔭細述源流,考證得明明白白,頗有寶劍贈與烈士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興盡將告辭的時候,聽差來報:「塗大人來拜!」

  「塗大人」是指河南巡撫塗宗瀛,安徽六合人,舉人出身,替曾國藩辦過糧台,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蔭素無淵源,這次奉召入覲,在禮貌上已拜訪過一次,這第二次來拜,就可以不見了。

  「擋駕!」

  「回老爺的話,塗大人說來辭行,還有事要談。」

  潘祖蔭有些為難,有貴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見,又怕他會當著曾國藩的舊部大罵曾國藩,未免尷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難處,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說道:「塗朗軒也是舊識,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面,暢談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見他了。」

  於是潘祖蔭吩咐聽差,將塗宗瀛先請到花廳裡坐,然後開中門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轎,才回進來會塗宗瀛。

  照例寒暄過後,塗宗瀛才道明來意,是特為來談一件案子。

  【四九】

  河南多盜,捉盜賊要靠捕快,所以盜賊一多,捕快也多,大縣列名「隸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實,正如俗語所說的「捕快賊出身」,白天坐在「監獄」裡的捕快,正就是黑夜裡明火執仗的強盜。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個捕快,是南陽府鎮平縣的胡體安,此人就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大強盜。自己當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做案,是指派徒子徒孫劫人於數百裡外。由於手段狡猾,而且聲氣廣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鬧得太大,追得太急,胡體安還有最後一著:以重金買出貧民來「頂凶」。

  有一次胡體安的黨羽,在光州搶了一個姓趙的布商,此人是當地巨富,被劫以後,照例報案,也照例不會有何結果。於是姓趙的自己雇人在私下偵查,查出來是胡體安主謀指使。姓趙的便親自上省,走了巡撫衙門文案委員的門路,直接向巡撫塗宗瀛呈控。發交臬司衙門審問。苦主指證歷歷,毫無可疑,於是塗宗瀛下令,指名拘捕胡體安。

  密劄由巡撫衙門下達臬司,然後由道而府,由府而縣,層層照行,到了鎮平知縣手裡,拆閱之下,大驚失色。

  鎮平知縣是個山東人,名叫馬翥,三甲進士出身,「榜下即用」,抽籤分發河南。論州縣補缺的班次,新科進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補,所以到省稟見的第三天,藩司衙門就「掛牌」委署鎮平知縣。到任不過半個月,就遇見這麼一件有關「考成」的盜案,主犯竟是本縣的捕快,如何交代得過去?即使逮捕歸案,失察的處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師爺說:「你看看,真正該我倒楣,本縣的捕快,竟遠到光州作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見重視。請老夫子連夜辦公事,拿這個胡體安,押解上去。」

  「慢來,東翁!」姓毛的刑名師爺慢條斯理地答道:「這個胡體安,還不知道在那裡呢!」

  「怎麼?」馬翥愕然,「不是本縣的捕快嗎?」

  「名為捕快,其實也許是地痞、流氓,或者是充眼線的,掛個名而已。」毛師爺又說:「東翁剛剛通籍,又剛剛到任,對河南的情形,諒來還不熟悉。喏,是這麼回事……」

  等毛師爺略略談了河南多盜所以多捕快的緣故,馬翥更加著慌,「照此看來,這胡體安能不能緝捕歸案,猶在未定之天。」他說,「密劄上限期只有十天,怎麼辦呢?」

  「事情是有點棘手,不過東翁不必著急。等我來想辦法。」

  於是毛師爺從床頭箱子裡取出一個小本子,背著馬翥翻了半天。這是個不肯讓任何人寓目的「秘本」,裡面記載著各種辦刑案所必須的資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冊,姓名年籍,是「承襲」還是新補,新補則來歷如何?查到胡體安,下麵注明:「劉學太保薦。」

  「不要緊。等我找個人來問問。」

  「找誰?」馬翥問道。

  「也是本縣的捕快,劉學太。這是個真捕快。」

  於是到監獄裡傳喚捕快劉學太。磕罷了頭,劉學太只向毛師爺問說:「師大老爺,有什麼吩咐?」

  「你的麻煩來了!」毛師爺向窗外窺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關門。」

  幕友的規矩,都是獨住一院,食宿辦公,皆在一起,關防十分嚴密。劉學太見他如此處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煩,臉色頓時就變了。

  「你保存過幾個名字?」

  這是指保薦捕快,劉學太一時也記不清,想到就說,一共報了五個名字,其中沒有胡體安。

  「不對吧!」毛師爺問道:「有個胡體安呢?」

  「胡體安!」劉學太嚇一大跳,「保這個人的,多著呢!不止我一個。」

  「我只找你一個!」毛師爺揚一揚他的「秘本」,又加一句:「我只著落在你身上。」

  「師大老爺明鑒,」劉學太跪了下來,「胡體安是本縣一霸,極難惹的,如果風聲透露,一定抓不到了。師大老爺既然著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來,公事上好有交代,大老爺的前程可以保住,不過……」

  聽他欲言又止,自然有條件要談,毛師爺問道:「你還有什麼話,儘管說。」

  「請大老爺體恤,第一、限期寬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動,免得打草驚蛇。」

  「家小不動」,是請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屬,差役奉命辦案,為加重壓力,原有這樣的辦法。如果扣押了劉學太的家屬,可能胡體安會起疑心,所以說是「免得打草驚蛇」。這要求合乎情理,毛師爺允許了他。

  「不動你的家小,可以。不過,限期不能寬,因為上面的限期也緊得很。我給你三天限,第四天沒有人來,可別怪我無情,要請你老娘來吃牢飯了。」

  劉學太跟胡體安是有往來的,他在光州那件案子,劉學太亦略有所聞。抓他倒不難,「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胡體安在鎮平的產業甚多,決不會走,軟騙硬逼,總可以把他弄到手。但這一來便結成了生死冤仇,人家黨羽眾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決不能去惹這場殺身之禍。

  想來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辦。當跟毛師爺答話時,說「一定想法子抓人來,公事上好有交代」,便是暗示:總有一個「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體安自己去商量,弄個「主犯」來歸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光州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著落在我身上。你說怎麼辦吧?」

  胡體安先驚後笑:「老劉,你是跟我開玩笑?自己弟兄,有話好說,何必來這套?」

  「這你就不對了!我當你自己人,才來老實告訴你,請你自己想辦法,你倒疑心,我在你身上玩什麼花樣,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薦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進去,於我有什麼好處?」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透徹,胡體安原是一種試探,探明真情,隨即改容相謝:「老劉,老劉,我跟你說笑話的。你這樣維護我,我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來,來,我跟你好好討教。」

  引入密室,一榻橫陳,兩個人隔著鴉片煙燈,悄悄計議,決定了弄一個「頂凶」去搪塞的步驟。第一件大事,當然是在毛師爺那裡送一筆重禮。

  禮送進去,毛師爺收下了,這就表示毛師爺已有所默喻。於是在胡體安家抓了個人到「監獄」,這個人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名叫王樹汶,是胡體安家廚房裡當雜差的小廝。

  「先把他吊起來!」劉學太喝道,「問他,叫什麼名字?」

  吊起來一問,王樹汶哭著說道:「我叫王樹汶。」

  「什麼王樹汶?替我打,著實打!」

  「不是,不是。」王樹汶大喊,「我叫胡體安。」

  「好了,好了!放下來,放下來!」劉學太作出那種驚嚇了小孩,心懷歉疚而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撫慰的神情,「早說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著吃苦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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