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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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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翁!」翁同龢說:「如果不便口奏,無妨作罷。」 「說實話吧,天花是不要緊了。」 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無脈案、藥方、無起居單那回事,同時也驚駭地發覺自己的猜測,多半不錯,果真有不便示人之處。 「唉!」李鴻藻搖頭嘆息,頓一頓足說,「我竟不知從那裡說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突起的波瀾,不但萬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難信。然而,不信卻又不可。」李鴻藻的情緒算是平靜了些,拿出一張紙來遞給翁同龢說:「你看!」 接來一看,是抄出來的三張脈案,一張是:「脈息浮數,痂落七成,肉色紅潤,惟遺泄赤濁,腰疼腿酸,抽筋,系毒熱內擾所致。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張寫的是:「痂已落、泄漸止,而頭暈發熱,腰腿重疼,便秘抽筋,系腎虛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張注明,是這天酉刻的方子:「頭暈發熱,餘毒乘虛襲入筋絡,腰間腫疼,作癰,流膿,項脖臂膝,皆有潰爛處。藥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藥敷之。」所開的藥有生耆、杜仲、金銀花、款冬之類,翁同龢看完驚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癰了呢?」他說,「莫非餘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餘毒。」李鴻藻搖搖頭。 天花的餘毒可轉化為癰,在翁同龢從未聽說過,所以當李鴻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潰爛之處,可能是梅毒發作時,他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這到底是一件駭人聽聞,不易置信的事,「蘭翁,」他必得追問:「是聽誰說的?」 「李卓軒。」 「他不會弄錯了吧?」 「不會的。」李鴻藻說,「這是什麼病,他沒有把握,敢瞎說嗎?」 「真是!」翁同龢還是搖頭,「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鴻藻說,「夏天聽榮仲華說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還有下三濫的地方,當時我心裡就嘀咕,據李卓軒說,早在八月裡就有徵候了。此刻的發作,看似突兀,細細想去,實在其來有自。」 「那麼,李卓軒怎麼早不說呢?」 「他不敢。前幾天悄悄兒跟恭王說了,這會兒看看瞞不住,才不能不實說。」李鴻藻又說:「其實早說也無用,這是個好不了的病。」 「不然!諱疾總是不智之事,早說了,至少可以作個防備,也許就不致於在這會兒發作。照常理而論,這一發在痘毒未淨之際,不就是雪上加霜嗎?」 李鴻藻覺得這話也有道理,然而,「你說諱疾不智,」他黯然說道:「看樣子還得諱下去。」 「難道兩宮面前也瞞著?」 「就是為此為難。」李鴻藻問,「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瞞。」 「大家也都如此主張。難的是這話由誰去說?誰也難以啟齒。」 「李卓軒如何?」 李鴻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暫且丟開,跟翁同龢淒然相對,嗟歎不絕。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場茫茫大雪,翁同龢雖無書房,卻不能不進宮請安。依然一大早沖寒冒雪,到懋勤殿暫息一息,隨即到內奏事處去看了脈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由於昨天從李鴻藻那裡,瞭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盡信脈案,決定到內務府朝房去看看,如果榮祿在那裡,便好打聽,到底被諱的真相如何? 「別處都不要緊,就是腰上麻煩。」榮祿皺著眉,比著手勢,「爛成這麼大兩個洞,一個是幹的,一個流膿,那氣味就不能談了。」 翁同龢聽這一說,越發上了心事,愣了好一會問道:「李卓軒怎麼說呢?」 「他一會兒就來,你聽他說。」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內務府朝房的,開方用藥,都在那裡斟酌。這天一到,但見他臉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為皇帝的這個病,不知急得如何寢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補缺無望,連眼前的頂戴都會保不住。 「脈息弱而無力。」李德立聲音低微,「腰上的潰腫,說出來嚇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敘述皇帝的「癰」,所談的情形,跟榮祿所見的不同,也遠比榮祿所見的來得嚴重,腰間腫爛成兩個洞是不錯,但不是一個流膿一個幹,幹是因為剛擠過了膿。 「根盤很大,」李德立雙掌虛圈,作了個飯碗大的手勢,「正向背脊漫延。內潰不能說了。」 「原來病還隱著!」榮祿問道:「這不是三天兩天的病了。 你是怎麼治呀?總有個宗旨吧?」 「內潰是這個樣子,壓都壓不下去,硬壓要出大亂子。」李德立茫然望著空中,「我真沒有想到,中毒中得這麼深。」 榮祿和翁同龢相顧默然。他們都懂得一點病症方劑,但無非春瘟、傷寒之類,皇帝中的這種「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氣血兩虛、腎虧得很厲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裡之法,先扶助元氣。」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藥。」榮祿問道:「這種『毒』,有什麼管用的藥?」 「沒有。」李德立搖搖頭:「只好用紫草膏之類。」 談到這裡,只見一名蘇拉來報,說恭王請榮祿談事。一共兩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體弱,奏請開缺,慈禧太后降諭,賞假三月。恭王吩咐榮祿,年下事煩,文祥又在病中,要他多去照應。這是他義不容辭,樂於效勞,而且並不難辦的事。 難辦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鴻藻和翁同龢所談到的難題,恭王經過多方考慮,認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榮祿最適當,因為他正得寵,並且機警而長於口才。 榮祿是公認的能員,任何疑難,都有辦法應付,這時雖明知這趟差使不好當,也不能顯現難色,壞了自己的「招牌」。當時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你預備什麼時候跟上頭去回?」恭王問說。 「要看機會。第一是上頭心境比較好的時候;第二是沒有人的時候。」榮祿略想一想說,「總在今天下午,我找機會面奏。」 「好!上頭是怎麼個說法,你見了面,就來告訴我。」 「當然!今晚上我上鑒園去。」 照恭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氣就是哭,誰知榮祿的報告,大不相同。慈禧太后既未生氣,亦未流淚,神態雖然沉重,卻頗為平靜,說是已有所聞,又問到底李德立有無把握? 「這奇啊!」恭王大惑不解,「是聽誰說的呢?」 「我想,總是由李卓軒那裡輾轉過去的消息。」榮祿又說:「慈禧太后還問起外面有沒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薦。」「我看李卓軒也像是沒有轍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薦。」 「是的。我去打聽。」 榮祿口中這樣說,心裡根本就不考慮,這是個治不好的病,保薦誰就是害誰,萬一治得不對症,連保薦的人都得擔大干係。這樣的傻事,千萬做不得。 談到這裡,相對沉默,兩人胸中都塞滿了話,但每一句話都牽連著忌諱,難以出口。這樣過了一會,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皇后怎麼樣?今兒崇文山來見我,不知道有什麼話說?我擋了駕。」接著加上一聲重重的嘆息:「唉……!」 提到這一點,榮祿腦際便浮起在一起的兩張臉,一張是皇后的,雙目失神,臉色灰白,嘴總是緊閉著,也總是在翕動,仿佛牙齒一直在抖戰似的;一張是慈禧太后的,臉色鐵青,從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時,嘴角一定也斜掛了下來。世間有難伺候的婆婆,難做人的兒媳婦,就是這一對了。 「皇后的處境,」榮祿很率直地用了這兩個字:「可憐!」他說:「只要皇上的證候加了一兩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話,我不敢學,也不忍學。」 恭王又是半晌無語,然後說了聲:「崇家的運氣真壞!」 「還有句話,」榮祿湊近恭王,放低聲音,卻仍然遲疑,「我可不知道怎麼說了?」 「到這個時候,你還忌諱什麼?」 「太監在私底下議論——我也是今天才聽見,說皇上的這個病,要過人的,將來還有得麻煩。」 果然將這種「毒」帶入深宮,是曠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王也真不知道怎麼說了。 又說:「慧妃反倒撿了便宜。敬事房記的檔,皇上有一年不曾召過慧妃。」 如說慧妃「撿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該倒楣?恭王也聽說過,凡中了這種「毒」的,所生子女,先天就帶了病來,皇嗣不廣,已非國家之福,再有這種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氣數了。 【三九】 因此,這天晚上,他百感交集,心事重重,等榮祿走後,一個人在廳裡蹀躞不停。十三年來的往事,一齊兜上心來。這個「年號」怕會成為不祥之讖。當時覺得「同治」二字擬得極好,一則示天下以上下一心,君臣同治,再則有「同于順治」,重開盛運之意,誰知同于順治的,竟是天花! 果真同于順治,還算是不幸之大幸,順治皇帝至少還有裕親王福全和聖祖兩個兒子,當今皇帝萬一崩逝,皇位誰屬? 這是最大的一個忌諱。恭王無人可語,連寶鋆都不便讓他與聞,唯一可以促膝密談的,只有一個文祥,偏偏又在神思衰頹的病中。同時將來為大行皇帝立嗣,亦須取決於近支親貴的公議,他不知道他的一兄一弟,曾經想過這件大事沒有?如果想過,屬意何人,最好能夠先探一探口氣。 這樣心亂如麻地想到午夜將過,恭王福晉不能不命丫頭來催請歸寢,因為卯正入宮,寅時就得起身,已睡不到一兩個時辰。但等上了床依舊不能入夢,迷迷糊糊地聽得鐘打四點,丫頭卻又躡手躡腳來催請起身。問到天氣,雪是早停了,卻冷得比下雪天更厲害,上轎時撲面寒風,利如薄刃,恭王打了個寒噤,往後一縮。這一縮回來,一身的勁泄了個乾淨,幾乎就不想再上轎,他覺得雙肩異常沉重,壓得他難以舉步。 然而他也有很高的警覺,面對當前的局面,他深知自己的責任比辛酉政變那一年還要重。那一年內外一心,至少還有個慈禧太后可以聽自己的指揮行事,而如今的慈禧太后已遠非昔比,自己要對付的正是她!只要有風聲傳出去,說恭王筋疲力竭,難勝艱巨,對野心勃勃的慈禧太后而言,正是一大鼓勵,得寸進尺,攫取權力的企圖將更旺盛,那就益難應付了。 因此,他挺一挺胸,迎著寒風,坐上轎子,出府進宮。一到先看脈案和起居單,病況又加了一兩分,潰腫未消,脈息則滑緩無力,此外又添了一樣徵候,小解頻數,一夜十幾次之多。 「人呢?」他問徹夜在養心殿照料的榮祿,「精神怎麼樣?」 「委頓得很!」榮祿答道,「據李卓軒說,怕元氣太傷,得要進溫補的藥。」 「我看,」寶鋆在一旁接口,「李卓軒對外科,似乎不甚在行,得要另外想辦法,或者在太醫院找,或者在外頭訪一訪,看有好外科沒有?」 「是!」榮祿深深點頭,「兩宮太后也這麼吩咐。而且,李卓軒自己也有舉賢的意思。」 恭王用舌尖抵著牙齦,發出「嗞嗞」的聲音。心中又添了些憂煩,李德立「舉賢」是沒把握的表示,如果有幾分把握,替皇上治好了病,是絕大的功勞,他再也不肯讓的。 「請懿旨吧!」他說,「讓李卓軒在養心殿聽信兒,有什麼話,叫他當面說。」 等到「見面」時,只見慈安太后淚痕未幹,慈禧太后容顏慘澹,提到皇帝的病症,她說:「不能再耽誤了!聽說太醫院有個姓韓的外科,手段挺高的,你們看,是不是讓姓韓的一起請脈?」 「臣也聽說過。」恭王答道,「不過,臣以為還是責成李德立比較穩妥。」 恭王的用意是怕李德立借此卸責,兩宮太后雖覺得他的本事有限,但聖躬違和,一直是他請脈,十幾年下來,對於皇帝的體質,瞭解得極清楚,似乎也只有責成他盡心療治之一法,因而同意恭王的建議,是不是要韓姓外科一起請脈,聽由李德立作決定。 李德立也是情急無奈,只要能夠將皇帝的病暫時壓了下去,他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亦不願讓屬下插手。只是已到了心力交疲,一籌莫展的地步,只好把太醫院的外科韓九同一起找了來請脈。 外科是外科的說法,一摸腰間紅腫之處,知道灌膿灌足了,於是揭開膏藥,輕輕一擠,但見膿汁如箭激一般,直向外射。擠幹了敷藥,是輕粉、珠粉之類的收斂劑。內服的藥,仍是黨參、肉桂、茯苓之類,等煎好服下,到了夜裡,皇帝煩躁不安,只嚷口渴,而且不斷幹嘔。當時傳了李德立來看,只見皇帝虛火滿面,再一請脈,越發心驚,陽氣過旺,陰液不生,會出大亂子,頓時改弦易轍,用了涼潤的方劑。 第二天諸王進宮,一看脈案和藥方,溫補改為涼潤,治法大不相同,無不驚疑,找了李德立來問,他的口氣也變了,說溫補並未見效,反見壞處,唯有滋陰化毒,「暫時守住,慢慢再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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