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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皇帝縮口不語,因為怕說出來會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宮是東六宮中很有名的一座宮殿,在明朝一向為貴妃的寢宮,崇禎朝寵冠一時的田貴妃就住在這裡。到了順治年間,相傳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這裡,這異代的兩位寵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間,皇帝的嫡親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裡暴崩於此,死時才三十三歲,宮中相傳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殺的。總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覺中,「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問,只覺得承乾宮近依慈安太后的鐘粹宮,慈愛蔭拂,沒有什麼不好,因而含笑不語,無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瑪到差了沒有?」皇帝問。

  問到後父,皇后再一次謝恩,但崇綺是否到了差?皇后不會知道,同時覺得皇帝這話問得奇怪,「我在宮裡,」她這樣笑道,「那兒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錯,「倒是我問得可笑了。」他說,「也是你阿瑪運氣好,正好有這麼一個缺,戶部堂官的『飯食銀子』,每個月總有一千兩。」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說,「聽說桂清為人挺忠心的,有機會,皇上還是把他調回來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來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勞績,有意讓他補戶部侍郎的缺,調劑調劑他,誰知道他不識抬舉,專愛搗亂。」

  「喔,怎麼呢?」皇后明知故問地。

  「他跟李師傅攪和在一起,專門說些讓人不愛聽的話。」

  「話不中聽,心是好的。」皇后從容答道,「史書上不都說,犯顏直諫是忠臣嗎?」

  「就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聲,把為君的置於何地?」皇帝搖著手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有些話,都故意那樣子說說的,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是!」皇后先答應一聲,看皇帝並無太多的慍聲,便又說道:「史書上記那些中興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你說說,你願意學那一位皇后?」

  「歷代的賢後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長孫皇后,明太祖的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謹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該取法,尤其是孝賢純皇后。」

  這等於把皇帝擬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這位得享遐齡的「十全老人」,聽了皇后的話,自然高興。

  就這樣談古論今,而出以娓娓情話的模樣,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種友朋之樂。皇帝有時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沒有朋友,勉強有那麼點朋友味道的,只有一個載澂,然而載澂雖比他大不了一兩歲,卻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載澂在一起,常有爭勝之心,而有時又得顧到君臣之分,這樣就很難始終融洽,暢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認為「狀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學問上就輸給她也不要緊,而況又沒有外人聽見,不必覺得著慚。當然,皇后受過極好的教養,出言非常謹慎,從不會傷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機啟沃,隨事陳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見機,往往就此絕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興趣的話題,即使她無法應答,也一定凝神傾聽,讓皇帝能很有勁地談下去。

  談到起更,宮女端上來特製的四色清淡而精緻的宵夜點心,皇后親自照料著用完,宮女來奏報,說宮門要上鑰了。

  這意思是間接催問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宮?皇后懂她的用心,卻不肯明白表示,只說:「再等一會兒!」

  皇帝自然也知道。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卻頗為躊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這一天住在承乾宮,明天說不定又被傳召到長春宮,要聽一些他不愛聽的話,而皇后則至少有三、五天的臉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對皇后那種冷淡的臉色,皇帝就覺得背上發涼。

  「我還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來,往外就走,頭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頭,看到皇后就會硬不起心來。

  一回到乾清宮,在皇帝頓如兩個天地。迢迢良夜,世間幾多少年夫婦,相偎相依,輕憐蜜愛,而自己貴為天子,卻必得忍受這樣的清冷淒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萬歲爺請歇著吧!」小李悄然走來,輕聲說道:「奴才已經叫楊三兒在鋪床了。」

  楊三兒是個小太監,今年才十四歲,生一雙小爆眼,唇紅齒白,伸出手來,十指尖尖,象個女孩子。這一夜就是他關在屋裡,伺候皇帝洗腳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書房裡,覺得頭昏昏地,坐不下去,托詞「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書房。跟軍機見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兩起「引見」,傳諭「撤」了。

  ※ ※ ※

  轉眼到了年下,園工暫停,各衙門封印。這年京裡雨雪甚稀,所以清閒無事的官員,在家圍爐納福的少,在外玩樂飲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約集兩三至好,午後聽完徽班,下館子小酌,日暮興盡而歸。

  因此,飯館跟戲園都是相連的,而每家飯館,無不預備胡琴鼓板,為的客人酒酣耳熱之際,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應。前門外幾家有名的飯館,廣和居、福興居、正陽樓、宣德樓、龍源樓,入夜無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駐足,有個翰林王慶祺就有這樣的魔力。

  這天是他跟一個同僚張英麟,聽完程長庚和徐小香的《鎮澶州》,在宣德樓吃飯,一時技癢,張英麟操琴,王慶祺學著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戲。

  王慶祺在小生戲上,頗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條翎子生的嗓子,清剛遒健,真有穿雲裂帛之概。「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王慶祺又不僅嗓子讓外行欣賞,咬字運腔,氣口吞吐,廢寢忘食地,下過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張英麟的那把胡琴,因為常在一起「消遣」的緣故,襯得嚴絲合縫,把王慶祺的長處,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換氣的地方,包得點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罷,左右雅座和簾外傾聽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讚歎的讚歎,都巴望著再聽一段。

  王慶祺和張英麟,也都覺得酣暢無比,但京師是藏龍臥虎之地,切忌炫耀,講究的是「見好就收」。王慶祺倒還興猶未盡,而張英麟自覺這段戲,這段胡琴,都頗名貴,「人間那得幾回聞」?因而不待王慶祺有所表示,便將弓往軸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個佈滿垢膩的藍布套中,順手取一塊手巾,使勁擦著手。

  就這時門簾一掀,闖進一個十八歲的華服少年,後面跟著個穿了簇新藍洋布棉袍的俊僕。張英麟始而詫異,繼而惱怒,這樣擅闖客座,是極不禮貌的行為,正想開口叱斥,只見王慶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話了。

  「尊駕找誰?」

  「找那唱《鎮澶州》的。」華服少年答說,聲音平靜從容,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別具一種威嚴。

  王慶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結子是一塊紫紅寶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蔭封的鎮國公之類,公爵的頂戴,不就是寶石嗎?

  有此警覺,王慶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說,「偶爾消遣,不中繩墨,貽笑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不必謙虛。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那是敝友。」王慶祺指著張英麟說。

  華服少年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接著轉臉又對王慶祺說:「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聽?」

  王慶祺回臉去看張英麟,他臉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沒有發覺王慶祺的徵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可以!」王慶祺說:「我再唱一段二六,請教!」

  張英麟這時有些如夢方醒的模樣,既然王慶祺已經答應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來。那俊僕卻不待主人遜座,自己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王慶祺對面,用雪白的一塊手絹擦乾淨,才叫一聲:「大爺!」

  大爺便毫不客氣地坐了起來。聽胡琴「隆得兒」一聲,王慶祺張口就唱,同時把一條腿踡曲著,做成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兩手合在一起搓弄著,是耍手銬上的鏈子的「身段」,這就不用聽,便知王慶祺唱的是《白門樓》。

  王慶祺因為有知音之感,這段《白門樓》唱得格外用心,把窮途末路,萬般無奈,以及猶存萬一之想的貪生的哀鳴,曲曲傳出。等唱完了,放下腿來,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見笑,見笑!」

  「真不錯。」華服少年問道:「你在那個衙門當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慶祺。」

  「喔!」華服少年問道:「你是翰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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