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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這番話使得李鴻藻相當感動。他講理學並不象倭仁那麼滯而不化,更不會象徐桐那樣冥頑不靈,只是名心甚重,極講究大節出入。看洋人雖還不免存著「夷狄」之見,但平心靜氣想一想,洋人勢利重于道義則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張騫通西域時所見的人物不同,所以對總理衙門諸大臣,其實也是相當諒解的。現在聽了恭王的話,更不能不承認他是「忍辱負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為他分勞分謗。

  於是他很誠懇地答道:「王爺的苦心,我不但諒解,而且欽佩。王爺若以為我有可以效勞之處,或者說句放肆的話,非我不可之處,盡請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極欣慰地拱手道謝,「蘭蓀,有件事還是非你不可,覲見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議,一旦奏上,要請你在御前相機開陳,多為皇上譬導。如今時世不同,千萬不要以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這是個難題,從四書五經到前朝實錄,那裡也找不出一個事例,可用來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經承諾幫忙,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這一聲很勉強,恭王自然聽得出來,所以緊接著解釋:「你請放心!我跟博川與洋人交涉,雖做不到叫他們行跪拜之禮,但一定比他們見本國之君的禮節來得隆重。」

  「喔!」李鴻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詳!」

  「各國公使見他們本國之君是三鞠躬,將來見大清國大皇帝是五鞠躬。這一層,我已下定決心,如果做不到,寧願決裂。」

  「嗯,嗯!」李鴻藻不由得說了句:「這也罷了!」

  「細節上自然還有得爭的,總之能多爭是一分,等定議了,你自然先曉得。這且不去說他,還有一事想奉托,吳清卿上了個摺子,義正辭嚴,頗難應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復,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爺,」李鴻藻笑道,「此事就無可效勞了。而且也用不著我。」

  「怎麼說用不著你?」恭王問道,「你們不常有往來嗎?」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實,什麼人也不用托,吳清卿不是董韞卿的門生嗎?」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會試的「總裁」之一,算起來是吳大澂的「座師」,所以李鴻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這個門生找來說一聲,事情就可了結。

  那知不提還好,提起來恭王歎氣:「我看董韞卿的門生,都要『破門』了!」

  門生不認老師,自摒於門牆之外,叫做「破門」。董恂的官聲不佳,他的門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師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鴻藻是方正君子,聽得這話,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態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這樣答道:「王爺找潘伯寅吧,他們既是同鄉,又是講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對,對!」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蔭很方便,他是南書房的翰林,就在軍機處對面入值,一請便到,而且一談便妥。恭王表示吳大澂的摺子,可能會含糊了之,這是出於不得已,請代為解釋。潘祖蔭滿口答應,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無事。

  於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報准許各國使臣覲見的章程,除卻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條款,都被解釋為「恩出自上」,在呈國書、致賀辭以外,各國公使只能問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問」,不能亂開口,這是依照召見的規矩。同時行鞠躬禮時,皇帝「坐立唯意」,因為依照中國的規矩,在殿廷覲見,皇帝決不會立而受禮。這一點在交涉時,亦曾費了許多唇舌,最後是在中國多年的英國公使威妥瑪聽出了因頭,文字上如此規定,實際上「恩出自上」,一定會站著接受各國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議。

  為了有這麼一個掩耳盜鈴的圓面子的規定,李鴻藻進言便覺困難,找到機會,造膝密陳,用極委婉的措詞,才獲得皇帝的許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閣准許各國使臣「瞻覲」。

  期前有一次演禮,以日本特命全權公使副島種臣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國使臣,未覲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勝。紫光閣在中海西岸,是狹長的一區,中有馳道,可以走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長生之暇,往往在這裡校閱禁軍的弓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臺,上面是一座黃頂小殿,前面砌成城牆的式樣,由左右兩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臺」,後來改名紫光閣。到了崇禎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將出師,總在平臺召見,封爵賜宴的。

  入清以後,這裡仍舊叫做紫光閣,是出武狀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當做漢明帝的「雲台」,改葺新閣,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畫了「前後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閣,禦制題贊,陳設俘獲軍器,因而又定為藩屬覲見之地,用意在耀武揚威,震懾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門外二十裡的南苑,定為皇帝接見之地,但那個元朝稱為「飛放泊」,明朝稱為「南海子」的遊獵之地,到底太荒涼了,不足以瞻「天朝威儀」,所以一度提議,旋即作罷。而定在紫光閣接見,仍有以藩屬看待各國的意味在內,這樣安排,至少在皇帝心裡會好過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會好的,年輕好面子,偏偏從古以來,就自己有不跪之臣!雖然師傅一再沉痛地諫勸,忍一時的委屈,圖千秋的大業,端在奮發自強,而他始終有著難以言宣的抑鬱。演禮過後,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兒子內心的痛苦,勸他早兩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臨水,楊柳參差,在康熙年間,每到夏天,聖祖喜歡移駐此地聽政。皇帝讀過聖祖的詩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風,詩題叫做《夏日瀛台,許奏事諸臣網魚攜歸詩》,注釋中有一條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諭:「朕因天氣炎烈,移駐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無事,然每日侵晨,禦門聽政,未嘗暫輟。卿等各勤執掌,時來啟奏;曾記《宋史》所載,賜諸臣于後苑賞花釣魚,傳為美談,今於橋畔懸設罾網,以待卿等遊釣;可於奏事之暇,各就水次舉網得魚,其隨大小多寡,攜歸邸舍,以見朕一體燕適之意。誰謂東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見於今日也?」

  此時重新展讀,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兩百年前的盛世,益覺此日難堪。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國公使覲見那天,皇帝面無笑容,一言未發,等坐著受禮和聽取了賀辭,只向御前行走的載澂,說得一句:「帶他們出去賜茶!」隨即起駕回瀛台。

  六國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卻如釋重負。為了想儘快忘掉這個不愉快的記憶,他頗思找一樣新奇有趣的消遣。這一下,就讓小李遇到難題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萬歲爺就在這兒逛逛散散心吧。」

  「看來看去這幾處地方,都膩了。」

  「有一處,」小李突然想到,「萬歲爺好幾年沒有去過了:寶月樓。」

  寶月樓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納回妃藏嬌之地,這個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後裔,也就是俗傳為香妃的容妃。入宮以後,言語不通,而高宗又不願她跟其他妃嬪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與瀛台隔著南海相對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寶月樓,作容妃的香閨。憑樓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長安街,為了慰藉容妃的鄉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將歸順的回民,集中在西長安街居住,俗名「回子營」,還建築了回教禮拜堂,讓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鄉。

  因為如此,這裡是大內唯一可以望見民間的處所。皇帝從瀛台下船,直駛南岸,上岸就是寶月樓,拾級而登,從小李手裡取過一具「千里鏡」,入眼便是兩座寶塔。

  「那是什麼地方?」

  「那叫雙塔慶壽寺。」小李答說。

  於是小李自西往東指點著,雙塔慶壽寺過來是乾隆皇八子永璿的儀親王府,然後是通政使署。這些王府、衙門,皇帝覺得沒有什麼看頭,使他覺得有趣的是,西長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蟬聲聒耳,樹蔭下行人不絕。皇帝注視著一個穿白布短褂褲的老者,見他一手擎著三籠鳥,一手牽著五六歲大的一個男孩,想來是祖孫倆。走著走著,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說了些什麼?但見小男孩歡然跳躍著奔向一個藍布棚子下的小食攤,老者也慢條斯理地在攤子上放下鳥籠,坐了下來,一面跟攤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孫子吃點心。那份恬然自適的天倫之樂,皇帝都覺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著無比的衝動,「咱們溜出去逛逛,怎麼樣?」

  小李大吃一驚,不忙答奏,先轉過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聽到了皇帝的話。總算還好,隨侍在身旁的,除他沒有別人,皇帝的聲音也不高,其他遠遠在伺候的太監,不致于聽見。

  「怎麼樣?」皇帝放下千里鏡,又問了一句。

  「萬歲爺!」小李跪了下來,哭喪著臉,拍著後腦勺說:「奴才的腦袋,在脖子上安不穩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腳,不過是笑著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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