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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這些傳說,繪聲繪影,言之鑿鑿,民間即令是腦筋很清楚的人,亦不能不相信。因為,不然就會發生這樣一個疑問:張文祥刺馬,到底是為了什麼?同時官場中知道張文祥沒有什麼詳細口供的人,卻又諱莫如深,頗有談虎色變之慨,因而越發助長了這些傳言的流播,不久連京城裡都知道了。

  但替馬家不平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有的膽小,不敢多事,有的與湘軍素有淵源,不便出頭。只有安徽巡撫英翰,身為旗人,不涉任何派系,由於跟馬新貽私交甚厚,因而上奏,在表揚賢勞以外,「請嚴詰主使之人,以遏詭謀。」京裡又有個給事中王書瑞,奏請「添派親信大臣,徹底根究」,摺子中「疆臣且人人自危」以及「其中或有牽掣窒礙之處,難以縷晰推詳」的話,意在言外,連慈禧太后都動了疑心。於是以五百里加緊的上諭,指派漕運總督張之萬,「馳赴江甯,會同魁玉,督飭司道各員,將該犯設法熬審,務將其中情節,確切研訊,奏明辦理」。此諭剛發,接著又發密旨,說「此事案情重大,斷不准存化大為小之心,希圖草率了事。」

  張之萬是個狀元,也是個「磕頭蟲」,他的獨得之秘的強身之道,是每天臨睡以前,磕多少個頭,說是起拜跪伏,可以強筋活血。為人深通以柔克剛的黃老之學,所以也是個「不倒翁」,這時接到朝命,大起恐慌,如果遵旨根究到底,一定會成為馬新貽第二。果然,不久就接到了間接的警告,勸他不可多事,這一下,張之萬越發膽戰心驚,一直拖延著不肯到江寧。

  無奈朝旨督催,魁玉又行文到清江浦,催「欽差」快去,張之萬只好準備動身,把漕標的精銳都調了來保護,數十號官船,在運河中連番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艙裡不露面。

  ※ ※ ※

  其時正值深秋,紅蓼白蘋,運河兩岸的風光頗為不惡,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張之萬在船裡悶了幾天,想上岸走走,走了一陣,忽然內急,就近找了個茅廁方便。野外孤露,四無隱蔽,倘或此時遇到刺客,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於是漕標參將,親自帶領兩百親兵,拿槍的拿槍,拿刀的拿刀,團團將茅廁圍住。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為驚異,不知道那裡出了什麼事?

  跑去一打聽,才知道是「漕帥張大人」上茅廁。於是張之萬人還未到,他的笑話先到了江寧。魁玉一見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總督,漕帥最闊,拉場野矢都得派兩百小隊守衛。」他喊著張之萬的號說:「子青,你真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張之萬唯有報以苦笑,「玉公,」他說,「我是奉旨來會審的,一切都要仰仗。」

  「不然,不然!」魁玉搖著手說:「你是特旨派來的欽差,專為查辦此案,當然一切聽你作主。」

  兩個人一見面先推卸責任,但彼此有關,誰也推不掉,那就只有「和衷共濟」商量著辦了。當夜魁玉為張之萬設宴接風,陪客有署理藩司孫衣言、臬司梅啟照、候補道袁保慶。孫衣言也是翰林,比張之萬隻晚一科,他的兒子叫孫詒讓,功名不過舉人,官職不過主事,但聲名極盛,對「墨子」的造詣極深,父子二人都是經師,所以張之萬另眼相看。

  袁保慶是袁甲三的侄子,他跟孫衣言于馬新貽都有知遇之感。尤其是袁保慶,被委為營務處總辦,平日抓散兵游勇,頗為嚴厲,因此為馬新貽帶來殺身之禍,更是耿耿於懷。在席間與孫衣言兩人,極力主張對張文祥用刑,非要追出主使的人來,才肯甘休。

  張之萬抱定宗旨,只聽不說,唯唯否否地敷衍著,等席散以後,魁玉把他和臬司梅啟照留了下來,這才談到正事。

  「孫、袁兩公的話,決不可聽。」梅啟照這樣說道,「他們為報私恩,不顧太局,難免激出太亂子來。如今江寧城裡,人心惶惶,安分守己的人家,都閉門不出,袁篤臣家就是如此。」

  袁篤臣就是袁保慶。

  張之萬吸了口氣:「照此說來,江甯竟是危城!」

  「也差不多。」魁玉答道,「但盼滌相早早到任,讓我交出了總督關防。」

  「滌相還在請辭,辭是當然不准他辭的,但天津的案子未結,還要入京陛辭請訓,這一耽擱,起碼兩個月工夫。」張之萬說,「我們就想辦法拖它兩個月!這一案只有等滌相來料理。」

  「要拖也容易。」梅啟照說,「張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親屬來問,這樣就拖下來了。」

  「他的家屬在那裡?」

  「在浙江湖州府德清縣新市鎮。」

  「行文浙江,逮捕到案。」張之萬又問,「還有什麼遠些地方的人好抓?」

  「有個時金彪。」梅啟照說,「張文祥曾供過這個人,也是撚匪那裡投降過來的,現在山西當參將。」

  「那就行文山西,逮捕到案。」

  「是!」梅啟照問道:「請示欽差大臣,那一天提審?」

  「我審也無用。」張之萬說,「這一案到最後如何定讞?該有個打算。打算好了我們就照這條路子去走。」

  梅啟照深深點頭,看著魁玉,魁玉也點點頭,示意梅啟照提出商量好的辦法。

  辦法是替張文祥想好的一套口供,一要顯得確有深仇大恨,完全是張文祥個人處心積慮,必欲得而甘心,藉以搪塞「嚴究主使」的朝命和清命;二要為馬新貽洗刷清譽,而且要隱隱含著因為公事認真,致遭小人之怨的意思,這樣,馬新貽之死,才能有殉職的意味。

  這套假口供是如此說法,張文祥本是李侍賢手下的裨將,洪楊平定,他逃到了浙江寧波,與海盜有所勾結,同時開了個小押當,隱姓埋名,苟且度日。

  等馬新貽調了浙江巡撫,海盜為患,派兵剿治。在浙江象山、寧海有一處禁地,名叫南田,向來為海盜所盤踞,馬新貽捉住了其中的頭目邱財青,處以死刑,另外又殺了海盜五十余名,其中頗多張文祥的朋友,平日常受他們的接濟,這一下等於斷了張文祥的財路,因此他對馬新貽恨之入骨。

  這以後又有一連串的怨恨,張文祥開小押當,而馬新貽因為押當重利盤剝小民,出告示查禁,張文祥生計頓絕,便起了報復的心。又說,張文祥的妻子羅氏,為人誘拐潛逃,讓張文祥追了回來,但人雖未失,捲逃的衣物為姦夫帶走了,一狀告到巡撫那裡,馬新貽認為此是小事,不應煩瀆大憲,狀子不准。不久,羅氏複又潛逃,張文祥追著了,逼她自盡。至此人財兩空,認為馬新貽不替他追贓,以致他的妻子輕視他,於是立志報仇。

  這裡面當然也有片段的實情,象張文祥的妻子,背夫潛逃,即有此事。但從整個供詞看,疑竇甚多,然而除此以外,別無更好的說法,也就只有自己騙自己,信以為真了。

  「不過,」張之萬隻提出了這樣一個指示:「一定要兇手自己畫供,有了親供才可以出奏!」

  不論案情大小,定罪的根據,就是犯人的口供,這一點梅啟照當然不會疏忽。回去以後,立刻傳見負責主審的江甯知府和上元知縣,傳達了欽差張大人的意思,要他們設法勸誘張文祥,照此畫供。但既不能用刑迫供就範,便只有慢慢下水磨工夫,一拖拖了個把月,尚無結果。

  這時的曾國藩,請辭江督,未能如願,已經交出了直隸總督的關防,正預備入京請訓,天津教案總算已化險為夷,殺了兩批兇手,也辦了張光藻和劉傑充軍黑龍江的罪,毛昶熙和丁日昌,亦已分別回任。大局已經無礙,加之曾國藩曾有奏疏,痛切自陳,舉措失機,把張光藻和劉傑辦得太重,「衾影抱愧,清夜難安」,因而亦能見諒于清議。而朝廷為了慰撫老臣,特旨賜壽,由軍機處派人送來禦書「勳高柱石」匾額一方,禦書福、壽字各一方,以及紫銅佛像、嵌玉如意、蟒袍衣料等等。他這年是六十整壽,生日正在慈禧太后萬壽後一天,兩湖同鄉,就在不久前要把他點翰林的匾額撤除的湖廣會館,設宴公祝。

  就在他出京之前,張之萬和魁玉會銜的奏摺到了,說張文祥挾仇「乘間刺害總督大員,並無主使之人」,同時定擬罪名,淩遲處死。消息一傳,輿論大嘩,給事中劉秉厚、太常寺少卿王家璧紛紛上奏,認為審問結果,不甚明確,要求另派大臣,嚴究其事。

  不但輿論不滿,兩宮太后及朝中大臣,亦無不覺得封疆大吏死得不明不白,不但有傷國體,而且此風一開,中外大員心存顧忌,會不敢放手辦事,否則就可能成為馬新貽第二。同時就照魁玉和張之萬的奏報來說,前面說張文祥懷恨在心,又以在逃海盜龍啟沄等人,指使他為同夥報仇,因而混進督署行刺,「再三質訊,矢口不移」,後面卻又說:「其供無另有主使各情,尚屬可信」,由「尚屬」二字,可見魁玉和張之萬並未追出實情,所以無論從那方面來看,這一案不能就此了結。

  還要嚴辦的宗旨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如何辦法?卻有不同的主張。有人以為應該撇開曾國藩,另派欽差查辦;有人以為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以外,還有大學士的身分,此案應歸他主持。兩宮太后召見軍機,仔細商量結果,決定兼籌並顧。一方面尊重曾國藩的地位,一方面另派大員到江甯,重新開審。同時為昭大公起見,決定用明發上諭:「馬新貽以總督重臣,突遭此變,案情重大!張文祥所供挾恨各節,暨龍啟沄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盡不實;若遽照魁玉等所擬,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讞,前已有旨,令曾國藩于抵任後,會同嚴訊,務得確情;著再派鄭敦謹馳驛前往江甯,會同曾國藩將全案人證,詳細研鞫,究出實在情形,從嚴懲辦,以伸國法。隨帶司員,著一併馳驛。」

  鄭敦謹是刑部尚書,湖南長沙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的翰林,這一榜是名榜,人才濟濟,在咸豐初年,紅極一時。鄭敦謹的官運卻不算太好,翰林散館,當了刑部主事,外放以後,一直調來調去當藩司,但頗有政績。直到同治改元,才內調為京堂,升侍郎、升尚書。刑部尚書他是第二次做,第一次當刑部尚書在三年前,恰好西撚東竄,山西巡撫趙長齡防剿不力,帶兵的藩司陳湜,是曾國荃的姻親,本人性喜漁色,部下紀律極壞,慈禧太后得報震怒,大年三十派鄭敦謹出京查辦。結果按查屬實,趙長齡和陳湜得了革職充軍的處分,而鄭敦謹鐵面無私的名聲,也就傳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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