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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七十年?該修一修了!你先派人去看一看再說。」

  有了這句話,明善立刻就派司員找了工匠來,到宮內各處去勘察估價。這事傳到寶鋆那裡,大為著急,那一張單子開出來,一定是幾十萬兩銀子,就算打個折扣,也還是一筆巨數。他是戶部尚書,首先就會遭遇麻煩,所以急急趕到恭王那裡去報告消息。

  「豈有此理!」恭王拍案大怒,「馬上把這個老小子找來。等我問他。」

  明善是內務府世家,對於伺候帝王貴人,另有一套手法,最著重的是籠絡下人,窺探意旨,所以等恭王派了個侍衛來請時,他不慌不忙,先以酒食款待,然後探問恭王何事相召?

  「寶中黨一到,談不到幾句話,王爺就發了挺大的脾氣。吩咐馬上請明大人到府。」

  「喔!」明善問道:「可知道寶中堂說了些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

  雖未探聽明白,也可以想像得到。明善不敢延擱,派人陪著那侍衛喝酒,自己也不坐轎,騎了一匹馬,帶著從人趕到大翔鳳胡同鑒園來見恭王。

  「聽說派了你『勘估大臣』的差使,軍機上怎麼不知道啊?」

  「六爺!」明善知道事已不諧,非常見機,極從容地笑道:「我是替六爺跟寶中堂做擋箭牌。」

  這話令人覺得意外,而且難以索解,恭王便問:「怎麼回事?你說!」

  「修各處宮門,是上頭的意思。」明善把聲音放得極低,「我不能不裝一裝樣子,把工料的單子開上去,一看錢數不少,這事兒就打銷了。倘或上頭跟六爺交代下來,那時候既不能頂回去,更不能不頂回去,不是讓六爺你老為難嗎?」

  「總是你有理。」寶鋆開玩笑地說,「照你的話,六爺還得見你一個情?」

  明善跟寶鋆極熟,聽得這話便針鋒相對地答道:「戶部不也該見我一個情嗎?」

  「那好!」寶鋆趁勢雙手一拱,半真半假地說:「我正要拜託。大婚典禮,戶部籌款,內務府花錢,務求量入為出,那就算幫了軍機上的大忙了。」

  「說實話,」明善收起笑容,擺出不勝頭痛的神情,「凡有慶典,有一部《大清會典》在那兒,按譜辦事,差不到那兒去。現在有個小安子在裡頭胡亂出主意,事情就難辦了。」

  這一說,恭王和寶鋆都不開口。安德海已經「成了氣候」,相當難制,「咱們先不提這個。」寶鋆看著恭王問道,「大婚用款,該定個數目吧?」

  這件事,軍機大臣已經談過好幾次,決定了數目,寶鋆說這話的用意,是暗示恭王,告知明善,好教他心裡有數,不敢放手亂花。

  於是恭王報以一個領會的眼色,轉臉向明善伸了一個指頭:「這個數兒都很難!你瞧著辦吧。將來花不夠,你自己在內務府想辦法。」

  一指之數,自然不會是一千萬兩,是一百萬兩。這與內務府原來的期望,大不相同,內務府估計大婚費用,起碼會有三百萬兩,如今只有三分之一,因而明善大失所望。但表面上絲毫不露,滿口答應:「是,是!我那兒請六爺放心,不該花的,一個鏰子也不行,該花的也還得看一看,能省就省,凡事將就得過去就成了。」言外之意是慈禧太后交代下來,內務府就無能為力了。

  寶鋆想了想笑道:「這些地方就用得著倭艮峰了!」

  這與倭仁何干?明善困惑而恭王會意,但他不願在這時候多談,因而很快地把話扯了開去,談到選秀女的事。

  這是一次特選,目的是要從八旗世族中選出一位德容並茂的皇后,所以明善對這件大事,特別留心。當時把初選的日期,備選的人數,那家的女兒如何,如數家珍似地都說了給恭王聽,其中特別提到蒙古狀元崇綺的女兒,觸發了恭王的興趣。

  「我老早就聽說了,」他瞿然而起,「崇文山那個女孩子是大貴之相,念書一目十行。可惜我沒有見過。」

  親王位尊,八旗世族的婚喪喜慶,很少親臨應酬,因此,恭王沒有機會見到崇綺的女兒。但寶鋆跟崇綺家很熟。崇綺的父親賽尚阿,貴極一時,在咸豐初年,他不曾因剿治洪楊;兵敗獲罪以前,寶鋆是他家的常客。同治四年會試,寶鋆奉派為總裁,所以崇綺又算是他的門生,自然見過這個門生的愛女,這時便接著恭王的話說道:「說她一目十行,不免過甚其詞,不過崇文山對女兒的期許甚高,親自課讀,有狀元阿瑪做老師,或者可以成為才女。」

  「長得怎麼樣?」

  「長得不算太美。氣度卻是無人可及。」

  「那就有入選之望了。」恭王點點頭,「不過,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可惜有一層不大合適,」明善接口,「已經十六歲了。」這就是比皇帝長兩歲,「那有什麼關係?」恭王不以為然,「聖祖元後,孝誠皇后就比聖祖長一歲。皇上年輕,倒是有位大一兩歲的皇后,才能輔助聖德。」

  「就不知道將來立後是誰作主?」寶鋆說道:「如果兩宮太后兩樣心思,皇上又是一樣心思,那到底聽誰的?」

  「你們想呢?」恭王這樣反問。

  自然是聽慈禧太后的。恭王此問,盡在不言,這個話題也就談不下去了。等明善一走,恭王才跟寶鋆談到「用得著倭艮峰」那句話,為了掃一掃慈禧太后的興致,壓一壓安德海和內務府的貪壑,恭王同意寶鋆的建議,由他以同年的關係,說動倭仁建言:大婚禮儀,宜從節儉。

  這用不著費事,方正的倭仁原有此意,不過他因為反對設立同文館一案,開去一切差使,對實際政務,已很隔膜,所以只向寶鋆細問了問內務府近年的開支,立即答應第二天就上奏摺。

  第二天是三月初八,皇帝頭一次開筆作短論,公推齒德俱尊的倭仁出題,他也當仁不讓,正楷寫了四個字:「任賢圖治」,由翁同龢捧到皇帝座前,講明題意。皇帝點點頭,打開《帝鑒圖說》,找到有關這個題目的那幾篇文章,把附在後面的論贊細看了看,東套兩句,西抄一段,湊起來想了又想,慢慢有了自己的意思。

  門生天子在構思,師傅宰相也在構思。倭仁端然而坐,悄然而思,他在想,這道奏摺是給慈禧太后看的,不宜引敘經義,典故倒可以用,但必須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寶鑒》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實鑒》上,漢文帝衣弋綈、卻千里馬的故事,為了是諷勸太后,他又想到漢明帝馬後的節儉。再敘兩段本朝的家法,這開宗明義的一個「帽子」就有了。

  於是他提筆寫道:「昔漢文帝身衣弋綈,罷露臺以惜中人之產,用致兆民富庶,天下乂安;明帝馬後服大練之衣,史冊傳為美談,此前古事之可征者也。我朝崇尚質樸,列聖相承,無不以勤儉為訓,伏讀世宗憲皇帝聖訓:『朕素不喜華靡,一切器具,皆以適用為貴,此朕撙節愛惜之心,數十年如一日者。人情喜新好異,無所底止,豈可導使為之而不防其漸乎?』宣宗成皇帝禦制《慎德堂記》,亦諄諄以『不作無益害有益』示戒。聖訓昭垂,允足為法萬世。」

  寫完一段,擱下筆看了一遍,接著便考慮,是從內務府寫起,還是開門見山提到宮內的奸佞小人?正在躊躇不定,打算找翁同龢去商量一下時,皇帝的文章交卷了。

  那真是短論,一共十句話不到,倭仁一看,暗暗心喜,捧著皇帝的稿本,搖頭晃腦地念道:「治天下之道,莫大於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別其賢否,而後能擇賢而用之,則天下可治矣。」

  看一看鐘,這八句話花了皇帝一個鐘頭。但總算難為他,雖只有八句話,起承轉合,章法井然,虛字眼也還用得恰當。

  可是倭仁還守著多少年來督課從嚴的宗旨,不肯誇獎「學生」,怕長他的虛驕之氣,只點點頭,板著臉說:「但願皇上記著君子、小人之辨,親賢遠佞,那就是天下之福了。」

  聽這兩句話,皇帝如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他自己覺得費了好大的勁,一個字一個字,象拼七巧板那樣,擺得妥妥帖帖,一交了卷,必定會博得大大的一番稱讚,誰知反聽了兩句教訓!想想實在無趣。用什麼功?用功也是白用,不如對付了事。

  這一來,皇帝讀「生書」便顯得無精打采了,倭仁也不作苛求。下了書房,跟翁同龢商議上那道奏摺,費了兩天工夫,才定稿繕清,遞了上去。

  奏摺送進宮,慈禧太后正在審核內務府奏呈的大婚典禮採辦的單子,安德海在旁邊為她參贊,迎合著「主子」的意思,「這個太寒磣」,「那個不夠好」地儘自挑剔。單子太多,一時看不完,談不完,慈禧太后有些倦了,揉揉眼說:「先收起來,留著慢慢兒看吧!」

  「時候可是不早了。」安德海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說道:「東西都要到江南、廣東採辦,運到京裡,主子看著不合適,還來得及換。不然,內務府就可以馬虎了。」

  「這是什麼道理?」慈禧太后問。

  「到了日子,要想換也來不及了,明看著不合適,也只好湊付著。」

  「他們敢嗎?」慈禧太后懷疑,「他們還要腦袋不要?」

  「大喜的事,主子也不會要人的腦袋。」安德海冷冷地答道。

  想想也是,這樣的大典下來,照例執事人員,不論大小,都有恩典。辦事不力,充其量不賞,除非出了大紕漏,那也不過交部議處,不會有什麼砍腦袋、充軍的大罪。就算自己要這麼子嚴辦,總有人出來求情,到頭來,馬虎了事,不痛快的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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