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一七五 | |
|
|
日子一天一天長了,傳晚膳的時刻便得往後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覺起身,還有一大段時間,可以做點什麼。這天,想起來要到各處去看看,帶著宮女從前殿開始,一間一間屋子看過去,一面口中吩咐,這裡該修,那裡的佈置如何不合適。走到樂志軒,遠遠就望見窗口有人低頭坐著,便問:「那是誰啊?」 玉子知道瞞不住了,老實答道:「是桂連。」 「在幹什麼?」 「繡花。」 「喔,」慈安太后頗為嘉許:「這孩子倒挺勤快的。」 進入樂志軒,等桂連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過去看她的繡花繃子:四尺長,一尺多高一塊白緞,只兩頭繡著花樣,一頭是一條天驕的金龍,一頭是一隻翩翩起舞的彩鳳。 既然有龍,自是「上用」的繡件,而龍翔鳳舞的花樣,又決非太后可用,這樣一想,桂連為誰在刺繡?是不問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須故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是枕頭。」 「誰叫繡的?」 「萬歲爺叫奴才繡的。」 平平常常兩句話,而桂連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發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說什麼,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帶著明顯的詰責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頗為懊悔,應該把這件事,早早找個機會透露,現在等慈安太后發覺了再來解釋,話就很難說得動聽,而且還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問到時,相機進言。 慈安太后當然會問到。每天傍晚時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一切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都在這時候談。 「桂連跟皇帝是怎麼回事?」她問,微皺著眉。 「請主子責罰奴才!」玉子是一條苦肉計,自己先認罪,「不關桂連的事,她也沒有做錯了什麼!」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先就寬了心,「你起來!」她平靜地說,「慢慢兒說給我聽。」 「是!」玉子站起身說:「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當時把桂連找了來,告訴她要穩重,最好避著皇上。桂連很聽話。」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點頭,「我說呢,好幾回了,桂連一看見小李他們的影子就躲。以後呢?」 「以後皇上到這兒來得更勤了,來了也不言語,東張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在找桂連。奴才心想,皇上現在功課要緊,如果心裡存著什麼念頭,嘀嘀咕咕的丟不開,那可不大好。」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臉色,是深為注意和深以為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對了,索性再添枝添葉,說得像樣些。 「奴才也私下問過小李,皇上在書房裡的功課怎麼樣?果不其然,小李回答奴才,說皇上好象有心事,也不跟人說,他也很著急,不知道該不該跟兩位皇太后回奏?瞞著不敢,不瞞也不敢。」 「這是怎麼說?」 「要瞞著,怕皇帝真的耽誤了功課,兩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個死!要不瞞,老實回奏,皇上一定罵他多事,也要受罰。所以小李盡發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說,「奴才心想,皇上喜歡桂連,實在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就象皇上喜歡狗、喜歡猴子一樣,給了皇上不就沒事了嗎?」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說。」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膽,自作主張,有一天皇上來了,奴才叫桂連端茶,皇上跟她說了好半天的話,後來就讓她繡枕頭。」 「說了好半天的話?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玉子低著頭說,「主子正在歇午覺。」 「原來全瞞著我!」 這句話中,責備之意甚重,玉子覺得必須申辯:「皇上全是那個時候來,吩咐不准驚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麼,皇上叫你們怎麼樣,你們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麼大膽。」玉子覺得跪得久了,膝蓋生疼,便挪動一下身子,緩一緩氣,還有一番道理要說。 慈安太后素來體恤下人,當然會發覺玉子跪著不舒服,便說一聲:「起來!」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蓋,卻又不忙說話,轉身取了根紙煤兒來為慈安太后裝煙點燃,借這延挨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動聽的話。 「奴才心裡在想,」她徐徐說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別說奴才們天天得見,就是西邊也都在說,親得比親的還親。主子疼皇上,也是比親的還疼。皇上喜歡桂連,臉皮子薄,還不好意思跟主子開口要,而且,也還不到那個時候。奴才仰體主子疼皇上的心,過兩年一定把桂連賞了給皇上,這會兒讓桂連陪著皇上說說話什麼的,省得皇上心裡老放不下去,耽誤了功課,不也挺不錯的嗎?」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說了實話,「打從挑桂連那天起,我就有這個心了。就是你說的,『還不到那個時候』,年紀都還輕,所以我不說破,怕的桂連那孩子太機靈,自以為得了臉,不免驕狂。」 「奴才防著這一層,總是壓著桂連,拿宮裡的規矩拘著她。」玉子又說:「桂連也挺好的。看模樣兒調皮,心地倒是挺老實,一步也不敢亂走。主子儘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你還是照樣,教導桂連守規矩,可也別讓她跟皇帝太親近了,叫她要勸皇帝多用功念書。」 「是!奴才會跟她好好兒說。」 就從這天起,桂連便可以公然為皇帝執役,在長春宮凡是皇帝有所呼喚,都是她的差使。本來皇帝跟桂連接近,由於玉子的告誡,宮女們都是守口如瓶,安德海還被瞞在鼓裡,這一下形跡公開,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很容易看得出來,就是桂連對皇帝,雖在嚴格的宮規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輕狂的舉動,但眉梢眼角,總有消息透露,特別是桂連的那雙眼睛,到那裡都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難發覺她跟皇帝之間的蕩漾著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親信,小太監馬明說,「盡往那邊跑,原來是這麼一檔子事。去打聽,打聽,誰拉的纖!」 只要真的去打聽,自然可得真相。事實上也可以想像得出來,玉子跟小李姊弟相稱,感情極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麼,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連去親近皇上,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個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裡罵,「你等著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雖不是如何工於心計,但已能沉得住氣,要慢慢籌畫好了再動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絕口不提桂連,只是旁敲側擊,有意裝作無意地說皇帝每天在長春宮的時候多,到翊坤宮來,不過照例問安,應個景而已。 這話一遍兩遍,慈禧太后還不在意,說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德海找來問道:「皇帝每天在那邊幹些什麼呀?」 「奴才還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聽。」安德海答道:「那邊的人,見了奴才全象防賊似的。」 「那都是你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說,「所以皇上要賞你一個綠頂子戴。」 他自以為赤膽忠心,結果落得這麼幸災樂禍的兩句譏嘲。一半真的傷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擠了幾下,擠出兩滴眼淚。 「怎麼啦!」慈禧太后又詫異,又生氣,但也有些歉然,揚起雙眉問道:「你哭什麼?」 如果直訴心中委屈,這眼淚反倒不值錢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說:「奴才沒有哭。是一顆沙子掉在眼裡了。」 使不肯承認,慈禧太后自然沒有再加追問的必要,也沒有再讓他「為難」。去打聽皇帝在長春宮幹些什麼,這樣的結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氣,揣摩得極深,要這樣三番兩次頓挫蓄勢,才能引起一場連慈安太后都勸解不了的大風波。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