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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這話不錯!倒顯得自己過慮,而小皇帝相當穎悟。這使得翁同龢越有信心,把書翻開來說:「臣今天進講『碎七寶器』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說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圖畫,見是一位狀貌魁梧的天子,拿著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寶器」。隨即指著圖上問道:「這是什麼玩意?」

  所謂「七寶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對,怎好直陳此不雅之物?翁同龢頗為所窘,只好這樣答道:「等臣講完,皇上就明白了。」

  於是翁同龢講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說後蜀孟昶,中年以後,如何奢靡,以致亡國。當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寶貨,盡皆運到開封,歸於大內。宋太祖發現孟昶所用的溺壺都以七寶裝飾,便拿來砸碎,說蜀主以七寶裝飾此物,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講書中間,說出來不覺礙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龢講得淺顯明白,小皇帝能夠始終專心傾聽,而且能夠提出許多疑問,什麼叫「七寶」?為什麼宋太祖手裡常拿一把「柱斧」?翁同龢一一解答清楚。這課書上得非常圓滿。

  當天宮裡就知道了,翁同龢講書講得好。兩宮太后自然要問小皇帝,翁師傅是怎麼個情形?他把「碎七寶器」的故事講了一遍,有頭有尾,誰都聽得明白。這就是翁同龢講書講得好的明證。

  不過小皇帝最親近的還是李鴻藻,啟蒙的師傅,感情自然不同。他一直記得在熱河的那一年,到處是哭聲,到處是惶恐的臉和令人不安的竊竊私議,在談「奸臣」肅順,隨時都好象有大禍臨頭,只有在書房裡跟李鴻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這是什麼道理?他從來沒有想過,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只有見了李鴻藻的面,他才比較高興。

  而李鴻藻少到弘德殿來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過了年,越發受苦,慈禧太后認為他已過了十歲,快成「大人」了,讀書應該加緊,面諭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書房,改為「整功課」。

  整功課極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書房,初春天還未明。讀生書、背熟書、寫字、默書、溫習前兩天的熟書。最要命的是默寫尚書,半天想不起來,急得冒汗,連別的師傅都覺得於心不忍,而倭仁只瞪著眼看著,從不肯提一個字。此外還要念滿洲文。除卻回宮進膳那半個時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後未時,功課才完。小皇帝沒有一天不是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偶爾一天輕鬆些,想說幾句開心的話,或者畫個小人兒什麼的,立刻便惹出師傅一番大道理。

  也許比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幾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書房來,這不舒服還是容易忍受的。

  兩宮太后對小皇帝的身體不好,自然也有些憂慮,但這話不能向臣下宣示,怕會引起絕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龢一進講,也都會問起皇帝的功課。又說他易於疲倦,胃口不開,太醫院開了什麼藥在服。翁同龢有些知道,是功課太繁重的緣故,但是決沒有那個師傅敢於提議減少功課,而況他在弘德殿又是資望最淺的一個。翁同龢只有自己設法鼓舞小皇帝讀書的興趣,遇到他心思阻滯不通,念不下去時,或者改為寫字,或者讓他下座走一走。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個這麼辦,無濟於事。

  小皇帝終於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後三天。文宗的山陵已安,宮中慶典可以略微恢復平時的盛況了,慈禧太后答應在重華宮給他唱兩天戲,好好讓他玩一玩。

  掃興的是軍機大臣上出了缺,萬壽節的前一天,曹毓瑛積勞病故。慈禧太后對於補一個軍機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連日召見恭王,也不斷跟慈安太后談論大臣的調動,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興的,張文亮告訴他,「李師傅升了官了!」,去掉了「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學習」字樣,也可以說是升了官。新補的軍機大臣,象焦佑瀛、曹毓瑛一樣,是由「達拉密」超擢,這個人叫胡家玉,江西人,道光二十一年的探花,照例授職編修,而入翰林再來當軍機章京,卻是很罕見的事。

  曹毓瑛另外空下來的一個缺,兵部尚書由左都禦史董恂調補。於是左都禦史,戶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連帶調動,引見謝恩,都要小皇帝出臨,越發加重了他的負擔。

  於是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氣,都越來越壞了。而師傅和諳達,偏又各有意見和意氣,徐桐一向依傍倭仁,在翁同龢面前,卻又對倭仁大為不滿,說小皇帝的功課耽誤在他手裡。諳達則以急於想有所表現,而且認為改「整功課」所加的都是漢文的功課,頗有不平之意,因此加多了教滿洲語的時間,常常費時六刻——一個半鐘頭之久,連帶遲延了傳膳的時刻,兩宮太后不能不枵腹等待。

  聽得小皇帝常有怨言,慈禧太后還以為他「不學好,不長進」,慈安太后卻於心不忍。正好醇王對此亦有所陳奏,於是商定了改良的辦法,由兩宮太後面諭李鴻藻傳旨,滿洲語功課改在膳後,時間亦不必太長,同時希望李鴻藻能抽出工夫來,常到書房。

  說也奇怪,只要他到弘德殿的那天,小皇帝的功課就會不同,倦怠不免,卻能強打精神,順順利利地讀書寫字。只是剛有些起色,李鴻藻因為嗣母得病告假,接著又以天熱亢旱,小皇帝在大高殿祈雨中暑,整整鬧了個把月的病,一直過了慈安太后的萬壽,到六月底才上書房。李鴻藻傳懿旨,眼前暫且溫習,到秋涼再授生書。

  未到秋涼,出了變故,李鴻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歿,因為是軍機大臣,而且聖眷正隆,一時吊客盈門。李鴻藻一面成服,一面報丁憂奏請開缺。兩宮太后看見這個摺子,大為著急,弘德殿實在少不得這個人,便召見恭王和醇王,商量變通的辦法。

  接著便由醇王帶領,召見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溫言慰諭,說皇帝的功課,宜於三個人輪流更替,不必專定一個人上生書。顯然的,這是專指倭仁而言,接下來便索性挑明瞭說。

  「倭仁年紀也太大了。朝廷不忍勞累老臣,以後在書房,你可以省一點兒力!」

  「是!」倭仁免冠磕頭,表示感激兩宮太后的體恤。

  「至於李鴻藻丁憂,」慈禧太后說道,「不必開缺!讓他百日以後,仍舊在書房當差,這一陣子你們三個,多辛苦一點兒。」這番宣示,出人意外,倭仁隨即答道:「奏上兩位太后,父母之喪三年,穿孝百日,於禮不合。」

  「國有大喪,也是這樣,也沒有誰說於禮不合。」

  「人臣之禮,豈敢妄擬國喪?」

  慈禧太后語塞,便問徐桐和翁同龢:「你們兩個人倒說說!」

  明知事貴從權,但誰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徐桐磕頭不答,翁同龢便說:「臣所見與大學士倭仁相同。」

  事情談不下去了,慈禧太后便示意醇王,讓倭仁等人跪安退出。翁同龢隨即又到李家代為陪客,同時把召見的情形告訴了李鴻藻,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倘或李鴻藻心思活動,他就犯不著像倭仁那樣固執了。

  「此事萬萬不可!」哭腫了眼睛的李鴻藻,使勁搖著頭說。

  一回家便聽門上告訴他說:「軍機上徐老爺來過了。」接過名帖來一看,上面的名字是「徐用儀字小雲」。翁同龢知道這個人,籍隸浙江海鹽,是個舉人,考補軍機章京以後,頗得恭王的賞識,兼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他跟翁同龢平日絕少往來,突然相訪,必非無因。當時就想去回拜,但累了半天,一時懶得出門,且先靜一靜再說。

  不久倭仁遣人送了封信來,約他明天一早在景運門相見,有事商議,這當然是為了李鴻藻的事。這時翁同龢才想到,徐用儀的見訪,大致亦與此有關,必得跟他見個面,問一問清楚。

  到了徐家,恰好徐用儀正要派人來請。見面並無寒暄,徐用儀告訴他,是轉達恭王的邀約,請三位師傅明早入宮商談此事。話中又透露,慈禧太后是怕醇王的力量還不夠,特地命恭王出面斡旋。

  翁同龢心裡頗有警惕,這件事看起來是個很大的麻煩,同在弘德殿行走,無法脫身事外。李鴻藻以孝母出名,不肯奉詔的決心已很明顯,而兩宮太后挽留他的意思又極為殷切,其間如何是調停之計?將來不說,照眼前這樣子,恐怕先已就招致了醇王的不滿。慈禧太后命恭王出面,對總司照料皇帝讀書事宜的醇王來說,是件很失面子的事,倘或遷怒,必是怨到倭仁、徐桐和自己頭上。

  那該怎麼辦呢?他心裡在想,好在自己資望最淺,只要少說話,視倭仁的態度為轉移,便獲咎戾,亦不會太重。打定了這個主意,才比較安心。

  第二天依舊是入直弘德殿的時刻,翁同龢便到了景運門,借御前侍衛的直廬坐候。不一會倭仁和徐桐結伴而至,談不了三、五句話,軍機處的一個蘇拉來說,恭王請他們在養心殿廊下相會。等他們一到,恭王、寶鋆和胡家玉接著便來,除掉文祥在關外剿馬賊,李鴻藻居喪在家,全班樞臣都在這裡了。

  大家就站在走廊上談話,「兩位太后說,留李鴻藻實在是皇帝的功課要緊,有不得已的苦衷,面諭由軍機上與侍讀諸臣斟酌。」恭王說到這裡,便把手上拿的檔,遞給倭仁:「艮翁你看,這是我讓他們從舊檔裡面找出來的。」

  兩件都是有關奪情的詔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華殿大學士朱軾丁父憂;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于敏中丁本生母憂。這兩案的經過,倭仁都知道,隨即答道:「于敏中先丁本生父憂,歸宗侍服,逾年複起署刑部侍郎,又以嗣父病歿,回籍治喪。不久,又丁本生母憂,于敏中隱匿不報,為禦史朱嵇所參劾,責他兩次親喪,矇混為一。純廟特旨原宥,此是恩出格外,與詔令奪情不同。且於敏中貪黷營私,辜恩溺職,純廟晚年,深悔錯用其人,為盛德之玷。乾隆五十一年拿於敏中撤出賢良祠,六十年又削其輕車都尉世職。祖宗勇於補過,仰見聖德如天。如於敏中者,熱中利祿的小人,又何足道哉?」

  「那麼朱文端呢?」寶鋆提出質問:「清德碩望,一時無兩。純廟禦制詩中,稱之為『可亭朱先生』而不名。難道不足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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