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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這時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為忙碌。在京各衙門,有職司的不說,沒有職司的也要派出行禮人員,近畿地方官,則以護蹕為第一大事,尤其因為鬧馬賊的緣故,格外加強警戒。直隸總督劉長佑,兼署順天府府尹萬青藜,直隸提督徐廷楷,熱河都統麒慶,原已因此案得了很嚴厲的處分,倘或蹕道所徑,再發生什麼盜案,驚了大駕,非丟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極嚴厲的命令,大捕盜賊。抓到盜首,立刻請旨正法,割下腦袋傳示犯案的地方,一時宵小匿跡,頗為清靜。

  一過九月十五,車馬紛紛出東便門,在定陵有職司的官員,都取道通州,先趕去伺候。到了十七啟鑾那天,除去肅親王華豐,大學士賈楨、倭仁,軍機大臣文祥奉旨留京,分日輪班進宮辦事以外,其餘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福晉命婦,都隨扈出京。兩宮太后的黃轎出宮,先到朝陽門外東嶽廟拈香,然後循蹕路緩緩行去。第一天駐蹕煙郊行宮,第二天駐蹕白澗行宮,第三天到了薊州,隆福寺在城北半山上,小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謁梓宮。

  第四天移靈,第五天皇帝謁東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宮,由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瑞常恭題神主,生於安樂,死于憂患的咸豐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結束。

  大葬禮成,兩宮太后在隆福寺行宮召見恭王及軍機大臣。由於定陵工程,辦得堅固整齊,典禮亦部署得十分周到,兩宮太后都很欣悅,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從寬,承辦陵工的大小官員,個個加官晉級。隨扈當差以及沿途護衛的兵丁員弁,各賞錢糧。一道道的諭旨發下去,無不笑顏逐開。

  等處理了這一切,慈禧太后便向慈安太后笑道:「大工真是辦得好!多虧六爺,一點兒不肯馬虎,咱們倒是怎麼謝謝六爺?」

  聽得這一說,恭王趕緊說道:「臣不敢!」接著便跪了下來,「臣受恩已深,欲報無從,先帝的大事,臣理當盡心,決不敢再叨恩光。」

  「你不必辭!」慈安太后答道,「大大小小都有恩典,你功勞最大,反而例外,叫人瞧著不是不大合適嗎?」

  「兩位太后如此禮恤,臣實在感激。只是這半年以來,臣捫心自問,總覺得恩典太重,報答太少,深怕器滿易盈,遭人妒嫉。臣近來也很讀了幾本書,才知道『人貴知足』,真正是至理名言。不但臣本心如此,就是臣女蒙兩位太后,恩寵逾分,封為固倫公主,臣也是想起來就不安,怕是福薄,當不起這個尊號。所以臣求兩位太后,不必為臣操心,再加恩典,就是臣女的封號,亦請收回成命。這都是臣肺腑之言,決不敢有一字虛假。」說罷,又免冠磕了一個頭。

  兩宮太后為難了,不知如何處置?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暫時擱下,回頭先找個人來問一問再說。

  找的這個人就是固倫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大妞啊!」慈安太后問道,「你每趟回去,看你阿瑪的意思,有什麼不足的沒有?譬如房子嫌不好啊,護衛不夠使喚啊,什麼的?」

  已長得亭亭玉立的大格格,聽得這話,一雙極靈活的眼睛,頓時沉靜了,垂著眼皮,微微咬著手指不開腔。

  「怎麼啦?」慈禧太后問。

  「我在想嘛!」大格格抬起眼搖一搖頭,兩片翡翠秋葉的耳墜子直晃蕩。

  「從沒有說過?」

  「沒有。」大格格嘟著嘴說,「每一趟回去,只聽見他歎氣。」

  「這是為什麼?」慈安太后顯得很詫異地。

  「從三月裡到現在就是這個樣,總是說:自己做錯了事,留下一個不好的名聲,現在懊悔也晚了!」

  兩宮太后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哦……!」顯然地,她們都立即會意了。

  等大格格不在面前,慈禧太后便問慈安太后:「你懂了老六的意思了吧?」

  「我懂。可是怎麼替他挽回呢?」

  「找寶鋆來問一問再說。」

  於是傳懿旨召見寶鋆。慈禧太后有些疑心大格格的話,是受了教導,讓她找機會進言的。所以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只問寶鋆,有什麼適當的辦法來加恩恭王。

  寶鋆奏對得非常乾脆:「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擬。」

  「不要緊,」慈禧太后的語氣極柔和,「你說說!」

  寶鋆想了想答道:「恭親王蒙兩位太后栽培,時時以盈滿為懼,實在不敢再妄邀恩典。這是臣所深知的。兩位太后果然看得恭親王襄辦先帝大事,必恭必敬,有條有理,那怕是一句話的天語褒獎,恭親王就終身感戴不盡了。」

  慈禧太后完全明白了恭王心裡所希冀的東西,點點頭說:「恭王愛惜名譽。只要他能象這幾個月一樣,事事小心,謹慎當差,我們姐妹自然保全他。看看三月初七那一道諭旨,怎麼能消掉,你們商量定了,寫旨來看。」

  寶鋆一退出來便向恭王去道賀,這道優詔,少不得要曹毓瑛動筆。此外恭王堅持原意,要請兩宮太后撤銷大格格的固倫公主的封號。這一則是表示他向兩宮太后的奏陳,確為「肺腑之言」,再則他也真的不願在自己府裡出一個公主,在儀制上惹出許多麻煩。

  巡幸在外,辦事不按常規,有事隨時可以進見,那怕在路上亦可請旨。等擬好了旨,看看時候還早,恭王「遞牌子」說要謝恩,同時把旨稿放在黃匣子裡一併送了進去。

  兩宮太后立即召見,恭王磕頭說道:「臣蒙兩位太后,逾格保全,覆載之恩,粉身難報。只是臣女濫叨非分之榮,不怕臣及臣妻五中不安,亦恐臣女折福,仰懇兩位太后,鑒察微衷,收回成命!」

  「我看,」慈安太后望著右首說:「六爺的意思很誠懇,把封號改一改吧!」

  兩宮太后當時便商議停當,撤銷「固倫」的名號,改封為「榮壽公主」,一切儀制服色,與麗太妃所出的大公主一樣。

  聽得這樣的宣示,恭王不便亦不必再辭,便由曹毓瑛即時擬呈上諭,兩旨併發。

  不久,大駕回京,接著便是奉文宗神牌入太廟的升祔典禮。奉安大典,一切順利,偏偏最後出了花樣,豫親王義道,禮部尚書倭什琿布,派充恭送神牌的差使,不想竟誤了到京的時刻,以致欽天監所選的吉時,不曾用上。此非尋常的疏忽可比,新近接替肅親王華豐而為宗人府宗令的惇王,具奏參劾。然後又是升祔禮成,頒發恩詔,雖都是例行公務,卻平白地替軍機上添了許多麻煩。

  別人都還不在乎,身體衰弱的李棠階,卻經不起旅途辛勞,公務繁雜,終於病倒了,而且來勢甚凶,頗有不起的模樣。延到十一月初,終於去世。

  【十八】

  李棠階一死,出了兩個缺,一個是軍機大臣,一個是禮部尚書,看起來只不過補兩個缺,但有人與事兩方面牽連不斷的關係,所以朝局又有一番變動。

  李鴻藻的補軍機大臣,是恭王早就與文祥及寶鋆商量好的,預先立定一個宗旨,要起用新進,一則年富力強,勇於任事,再則科名較晚的後輩,比較易於指揮。當然,象曹毓瑛那樣,以舉人入參密勿,是因為他辛酉政變,立了大功,而且出身軍機章京,熟於樞務的緣故,似此特例,不可援以為法。所以起用新進,亦要有幾個條件:第一是要翰林出身;其次,官位不能太低,總要二品以上;第三,須為謹飭君子;最後,總要有一層特殊關係,或者能取得兩宮太后的信任,倘非如此,就算力保成功,一定又有人說恭王徇私。因為翰林出身,官位不低的謹飭君子,可以數得出來的,起碼也有四五個,則又何所甄別?李鴻藻最佔便宜的,也正是這一點,身為帝師,受兩宮太后的尊禮,不說別項,只說酬庸師傅,兩宮太后便當欣然許諾。

  禮部尚書決定由萬青藜調補,這是為了好空出他的兵部尚書的缺來給曹毓瑛。曹毓瑛原任左都禦史,這個缺雖居「八卿」之末,但總領柏台,號為「台長」,須得科名與道德同高,行輩與年齒俱尊的耆宿來幹,所有糾彈,才能使人心服。曹毓瑛當初補這個缺,完全是為了要替他弄個一品官兒,別人看他不象鳳骨棱棱的台長,他自己在都察院,聲光全為副都禦史潘祖蔭所掩,幹得也頗不是滋味。同時兵部尚書,卻又非他不可,如今遍地用兵,調軍遣將,籌餉練勇,只有在軍機多年的曹毓瑛最清楚,所以調補兵部尚書,是再適當不過的。

  曹毓瑛空下來的缺,恭王要給董恂。董恂字韞卿,揚州人,人極聰明,博覽群籍,而在講理學的人來看,他搞的是「雜學」。當然象他這樣的人,必定自負,與人交接,傲慢不禮,所以有個外號叫做「董太師」,是把他比做董卓。「董太師」以戶部侍郎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所不屑為的花樣跟洋人打交道,頗受恭王的賞識,所以趁這機會拉他一把。

  董恂的遺缺,以湖北巡撫鄭敦謹內調。他還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的翰林,這一科的科運,先紅後黑,咸豐初年,聲勢赫赫,於今只剩下一個年紀最輕的羅惇衍在當戶部尚書。鄭敦謹年紀大了,而湖北正在剿撚,未免力有不逮,調他來當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算是一種「調劑」。至於湖北巡撫,因為直隸按察使李鶴年,這幾個月對剿治馬賊,頗著勞積,恭王決定保他升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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