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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恭王不免覺得尷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時,西太后卻開了口:「五爺倒真是有什麼說什麼的爽快人。」

  兩宮皇太后一起都笑了。他們兄弟間的誤會,也就由於這兩位太后的一笑而解。

  「喔!」西太后又說,「還有個日子,你們哥兒三倒看看,合適不合適?」

  等雙喜捧來一個黃匣,打開來,裡面是一張紅紙,遞到惇王手裡一看,才知道是欽天監挑的,新主登基的日期,第一行寫著「十月初九甲子卯時,大吉。」再以下兩個,都挑在十一月裡,自然也都是大吉。

  惇王再一次表現了他的難得的機警,脫口說道:「甲子日就好。臣看不用挑了,就用第一個。」

  傳到恭王手裡,一看就明白,欽天監不是已為什麼人所授意,便是有意巴結,西太后的生日是十月初十,頭一天親生兒子登基,第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的萬壽,做一個女人,還有比這更得意的事嗎?

  心裡這麼想,口頭卻不置可否,順手把紅紙遞了給醇王,他看了一下也說:「登極大典以早行為宜。何況十月初九又是大吉的日子!」

  等紅紙由雙喜遞回到西太後手裡,她心裡自然高興,但恭王沒有說話,究嫌美中不足,便直接問道:「六爺,你看怎麼著?」

  恭王早知有此一問,從容答道:「臣在盤算著京裡的情形,看來得及來不及?九月二十三啟駕,總得十月初才能到京,初九行禮,日子是局促了一點兒,不過趕在聖母皇太后萬壽之前,辦了這件大事也很好。臣回京以後,告訴他們趕緊預備就是了。」

  西太后心想,恭王確是很厲害,大事不糊塗,小事也精明。於是欣然答一聲:「好!」轉臉又說,「那就這麼定規了吧?」

  「就這麼定規了。」東太后點點頭,「讓六爺多費心吧!」

  能談的大事,差不多都談到了,也都有了結果,接下來又敘家常,西太后特別提到恭王的女兒,說是「怪想念的」。這倒不是籠絡他的話,她確是很喜愛恭王的女兒,自然,這也因為她自己未曾生女,而且到以後兩三年,知道不會再承恩懷孕的緣故。

  等辭了出來,恭王立刻就得到報告,說肅順這一班人,對於三王奉召進宮,談些什麼,極其注意。為了消除對方的戒心,他特意去訪肅順,表面說是辭行,實際上是要把與兩宮所談的一切告訴他。這些原都是細節,肅順即使不聽他自己說,也可以從別的地方打聽到消息,但恭王所表現的態度,卻是讓他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因此,為了「報答」,他也把遺詔的草稿拿出來與恭王斟酌,更定數位,無關緊要,彼此也可以說是「盡歡而散」了。

  到了八月初七頒遺詔,這天的干支是癸亥,與登極的甲子,恰好為一終一起。到了這一日,卯刻時分開始,就有文武百官,紛紛進宮,恭王到得比較晚,他在行館接待話別的賓客,一等頒了遺詔,隨即動身回京。

  頒遺詔的地點,在行宮德匯門內的勤政殿前。這是大行皇帝最後的一道諭旨,所以禮節甚為隆重。辰初之刻,王公親貴,文武大臣,都已按照爵位品級,排班等候,然後皇帝出臨,站在勤政殿簷下預先設置的黃案前面,東立西向,等贊襄政務大臣怡親王載垣,把遺詔捧到,皇帝跪接,陳置在黃案上,行三叩首禮。接著,載垣也行了同樣的大禮,再把遺詔請下來,由御用的中道捧了出去,直到德匯門外,禮部堂官三拜跪受,送交軍機處,轉發內閣,頒行天下。

  恭親王隨眾行了禮,又到澹泊敬誠殿,大行皇帝靈前去辭行,奠酒舉哀,默默禱告了好些時候,方始帶著一雙紅眼圈回到軍機直廬,換上行裝,少不得還有一番周旋,贊襄政務的八大臣,因為前一天傳旨,頒了遺詔以後,就要召見,所以都只送到宮門口。

  護衛儀從,浩浩蕩蕩地到了承德府,時已近午,照例由首縣朝陽縣辦差,借了當地富戶的一座花園,備下魚翅席為恭王「打尖」。惇王和醇王,還有一些交情較深的大官員,都在這裡等著替他送行。

  飯前休息的時候,恰好有個機會,能讓醇王與他單獨相處,弟兄間又說了幾句私話。醇王得到消息,說載垣等人,已決定奏保他補正黃旗漢軍都統。他一向希望率領禁軍,現在得了個實缺,雖然這差使掌理正黃旗漢軍的旗務,民政的性質多於軍事,也夠使他興奮的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勉勵他,「這很好!」恭王說道:「都統是一旗之長,不比內大臣、御前大臣是閑差使。你好好兒學一學,將來才擔當得起大事。」

  「是。」醇王又說,「他們還要捧義二叔,讓他『佩帶領侍衛內大臣的印鑰』。」

  醇王所說的義二叔是豫親王義道,留在京城。何以讓他來擔負御前禁衛首腦的這個差使,是表示籠絡呢,還是佈置在京城,另有作用?恭王不能不注意。但一時也無法判斷,只由此想到一句話:「你在這兒多留點兒心。別以為自己已是近支親貴,老把個架子端著,你年紀還輕,該跟人請教的地方很多。態度要誠懇,語言要謙和。可也別多事,招人厭!」

  「我知道。」醇王確是知道,話中是要他做些聯絡人心的工作。

  「好了。一時我也說不盡那麼多,反正你隨時留意就是了。」

  說了這話,有人來催請入席,吃在飯,恭王略坐一坐,道謝啟程。承德府城,又有一批人在等著送行,不免又要下車應酬一番。等上車走了不久,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遞到一封密劄,是曹毓瑛派人送來的。

  拆開一看,是傳達一個消息,說勝保、譚廷襄具折請皇太后聖躬懿安,並在縞素期內呈遞黃折,贊襄政務大臣認為有違體制,預備奏請議處。

  「發動了!」恭王自語著,下令兼程趕回京城。

  【七】

  督辦「河南安徽剿匪事宜欽差大臣勝保」,會同曾做過直隸總督,因為英法聯軍內犯,防守不力而革職充軍,後又複起,現任山東巡撫的譚廷襄,聯銜具折,「恭請皇太后聖躬懿安」,是個連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勝保試探得巧妙的舉動。

  在勝保,此一舉毫不費事,而肅順和杜翰等等,卻把他這一通輕飄飄的黃摺子,看作泰山壓頂般重,用出獅子搏兔似的力量來招架,光在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勝保這一著的高明。

  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是端華,他手裡搖晃著兩通黃綾硬裱封套的請安摺子,大聲問穆蔭:「老穆,你在軍機最久,可曾見過這種新鮮把戲?」

  「從未見過。」穆蔭搖著頭說,「本朝只有臣工給太上皇請安的先例,從無給皇太后請安的規矩。」

  「那麼,他們是什麼意思呢?」

  是什麼意思?誰也明白,是有意抬舉太后,尤其是把給太后請安的摺子與給皇帝請安的摺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來,給皇帝請安不過是一種禮節。六歲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請安折,而給太后請安,才是真正地表達了尊敬的意思。

  贊襄政務大臣,受先帝顧命,輔保幼主,他們根本否認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禮的資格,太后只是「母」後,在小皇帝未能親政以前,不得不讓她們為小皇帝代言,完成「親奉綸音」的體制。太后沒有獨立的地位,如果有獨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權柄,使顧命大臣變得無所用其「贊襄政務」!

  因此,顧命八臣,每一個都感受到了打擊,「此例不可開!」肅順很嚴厲地表示了他準備制止的決心,倘或封疆大吏,紛紛效法,群起尊奉太后,他們八個人的地位,立即就會動搖。「是!」杜翰附和著說:「此例一開,必起揣摩之風,說不定就有建議垂簾的,那時候再要壓下去就吃力了。」

  「繼園這話不錯。」載垣作了個提示:「咱們就商量該怎麼辦吧!」

  「把他駁回去。」肅順對焦祐瀛說,「你寫個上諭,回頭一起送給上頭看。」

  「這……?」焦祐瀛躊躇了。幹了十幾年的軍機章京,不知擬過多少諭旨,其中各種花樣都有,但把請安摺子駁回去,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竟不知如何著筆?

  杜翰看出他的難處,便說:「當然也不光是駁回去。說不合體制,交部議處,就易於措詞了。」

  「這怕不太好吧?」穆蔭表示異議,「臣子給太后請安,皇上要處分這個臣子,那會引起物議。」

  「怕什麼!」肅順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繼園的主意好,就交部議處。還有,縞素期間,怎麼能用黃摺子?也一起給寫上。」

  這就是欲加之罪了!請安折還能用白摺子嗎?穆蔭心裡這樣在想,卻再也不敢多說了。

  就在這時候,曹毓瑛出現在門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軍機大臣直廬,此時自然是有特別緊要的公務,需要當面請示,所以肅順丟下了焦祐瀛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嗎?進來,進來!」

  「是。」曹毓瑛手裡持著一封信,安閒不迫地踱了進門,先朝上總請一個安,然後說道:「有個喜信,特來稟報列位王爺、大人。」

  這一說,無不深感興趣,每一個人都在心裡轉一轉念頭,卻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說了句:「可是京裡有什麼消息?請坐了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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