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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中堂,奏摺上先別提瞿氏藏書,免得有人誤會,以為有了瞿書才建館,豈不貶低了京師圖書館的身分?」

  「不錯,不錯!不過四庫全書,天祿琳琅,那是一定要提到的。」

  「當然!碩果僅存的一部,歸於典藏,自足增重。」端方接著說道:「此館之設,移中秘之書,嘉惠士林,是千載創新的盛舉,非中堂之力不及此,竊願忝附驥尾。將來瞿氏之書北來,我自然勉效綿薄,始終其事。」

  「此何待言?必要借重的。」

  攬事即所以攬權,只要能夠經手,鐵琴銅劍樓的精槧,多少可以弄到幾部。端方此來目的既達,以「中堂多多靜攝」為由,告辭而去。

  ***

  一連五天,每天有上十個飯局,辭謝一半,也還有四五處的應酬。到了第六天,攝政王第二次召見,這就可以離京赴任了。端方如釋重負,回到寄寓的賢良寺,決定那裏都不去,只找琉璃廠書房的掌櫃,送字畫碑帖來看。

  「這麼熱的天,別的應酬都可以辭掉,不過,」楊惺吾說:「有個人專請大帥,不可不到。」說著,他遞過一張帖子來。

  端方接過來一看,大為詫異。請客的張勳,是僅存的少數綠營將領之一。他的本職是甘肅提督,現充東三省行營翼長。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幾擔,而且端方雖然認識,卻素無淵源。何以他請客不可不到?端方所詫異的,不是張勳具柬相邀,而是楊惺吾的話。

  「其中有什麼講究嗎?」

  「自然。」楊惺吾問道:「張少軒的生平,大帥總有所聞吧?」

  「我知道他是許仙屏家的廝養卒,別的就不甚了了。今天沒有事,不妨談此人。」

  「他是南昌府奉新人,出身微賤,不錯,是許仙屏的馬弁——」

  許仙屏就是許振禕,做過河道總督。張勳好賭,幾次賭輸了公款,惹得許振禕忍無可忍,決定要重重辦他。許夫人念他平時能幹,又看他的相貌,似乎不是長為貧賤之人,所以給了他一筆盤纏,私下放他走了。

  於是張勳到了廣西,投在蘇元春部下,後來又到了關外,隸屬宋慶的毅軍。以偶然的機緣,轉入北洋。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他在王士珍所管的工程營中,充任「幫帶」。及至袁世凱繼李鴻章為直督,部下水漲船高,都升了官。其時軍隊分為兩個系統,受過新式軍事訓練的「新建陸軍」,算是國家的正規軍。

  湘軍、淮軍、省軍,以及其他雜牌軍隊,如果無法選入軍事學堂受訓,成為「新建陸軍」則汰弱留強,編為巡防營,以維持地方治安為主。既無訓練,亦少補充,讓他們自生自滅,作為建立新式陸軍期間的一個過渡辦法。張勳這時便統帶一個巡防營,駐紮直隸、河南交界之處。

  及至兩宮迴鑾,由開封渡黃河而北,到磁州入於直隸境界,恰好是張勳的防區。他手頭極鬆,慷慨喜結交,跟太監們混得很好,在「老佛爺」面前美言一二,竟得扈蹕到京,留充宿衛,特旨連升三級,一躍而為建昌鎮總兵,接著又升雲南提督,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長。行伍出身的老粗,到了為人尊稱「軍門」,便算是「官居極品」了!

  不久,張勳由雲南提督改調甘肅提督,銜頭雖有更改,人卻始終在京。其時,老醇王所練的神機營,載漪所掌管的「虎神營」,早就風流雲散,榮祿的武衛軍,除了宋慶率領的毅軍,駐紮關外以外,聶士成、董福祥的舊部,成了散兵游勇,一部分改投他處,一部分編練為巡警。所以張勳這支軍隊,竟成了保衛宮禁的「護軍營」,兵甲鮮明,滿佈殿廷。有一次袁世凱入覲,一看這情形,大為驚駭,張勳如有異謀,整個大內在他控制之下,如之奈何?

  其時正當日俄戰爭以後,東三省真所謂伏莽遍地,於是袁世凱向軍機建議,將張勳調為奉天行營翼長,節制三省防軍。這陽尊而陰抑,因為「節制三省防軍」這個銜頭,有名無實,三省的新軍,聽命於北洋,張勳指揮不動,原有的省軍,總計四十多營,各有地盤,張作霖、馮德麟、吳俊陞等人,那一個都不好惹。張勳亦很知趣,因而得以相安無事,也因為頗有人傳說,張勳跟一直橫行如故的「紅鬍子」,早通款曲。但事無佐證,歷任將軍、總督,唯有代容羈縻,加以安撫。張勳亦落得常在紅塵方斛的京裏狂嫖濫賭,一年之中在奉天的日子,不過兩三個月。

  他之常住京中,除了貪戀風月繁華之外,自然還有其他作用。首先,太監跟內務府的關係,是決不肯疏遠的,而且看準了當時的皇后、現在的太后,有朝一日會得勢,所以跟小德張先交朋友後聯宗,成了兄弟。太監有個如此烜赫的「哥哥」,自然是闔門之榮,小德張的母親常跟兒子說:「你大哥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他說東,你不能說西。」小德張頗有私蓄,都歸他母親掌管,張勳每到輸得餉都關不出時,總是向小德張的母親通融,有求必應,從未碰過釘子。

  除此以外,逢年過節,必定託楊士琦去找袁世凱求援。袁世凱很討厭他,但不能不買他的賬,加以有徐世昌從中疏通,所以袁世凱跟他保持一種敬而遠之的關係,並沒有想設法把他攆出去的打算。

  但錫良就不同了。他由四川總督移調東三省,請求收回成命不許,唯有赴任實力整頓,首先想到的是張勳。他幾次聽人談起,此人如何通匪虐民,如何廢弛紀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得要看一看,談一談。果然所傳不虛,就從此人開刀,作為整頓東三省吏治的開始。

  張勳也知道他來意不善,所以錫良進京陛見時,他每天躲他。錫良幾次派人去請,不得要領,就更覺得非一晤其人不可。於是有一天清晨三點鐘,帶著從人,排闥直入,終於將張勳從床上喚了起來,見著了面。

  見面是在「書房」裏。几案之間,陳列古玩無數,真假不得而知,但裝潢無不精美絕倫。因此,錫良見了張勳的面,第一句話就贊書房:「這間屋子太漂亮了!」

  「是兩宮賞的!」張勳答說。

  「兩宮」是指慈禧太后及德宗,錫良便問:「照你說來,你這住處是先朝的賜第?」

  「不是!從兩宮迴鑾以後,我受欽賜的古董字畫很多很多,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件。我很窮,不過欽賜的東西不能變賣。」張勳又說:「兩宮也知道我很窮,所以從前常賞現銀,最多一次是一萬五千兩,前後大概有六萬兩,都花得光光,現在我所有的,就是這一屋子東西。兩宮的恩典,我想也沒有人會笑我窮擺譜。」

  錫良聽他這麼說,知道他跟宮中及親貴的關係很深,動他的手未見得能如願,不如暫仍其舊。

  那知他不惹張勳,張勳反要惹他。到了奉天,拜印接事,僚屬衙參,獨獨不見張勳,不由得大為光火。立刻派戈什哈將他找來,當面質問。

  「你知不知道,總督節制屬下文武,你這個提督,也是我的屬員?」

  張勳當然知道。且不說總督,就是見了巡撫,亦遞手本參見。不過他既然存心跟錫良過不去,話就不是這麼說了。

  「我只知道大清會典,總督跟提督品級是一樣的。再說,我是甘肅的提督,如今在東三省是行營翼長,節制三省防軍。青帥,」張勳不稱他「大帥」,因為他字青弼,所以用此平行的稱呼,「你管三省,我也管三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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