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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好!」田際雲說:「皇上宮裏有個太監叫孫敬福,是崔玉貴的徒弟,身上帶著刀——」

  一語未畢,只見善耆雙眼睜得好大,喉頭出聲:「啊!」隨即拉開嗓子唱了句反二黃搖板:「聽一言來嚇掉魂!」

  田際雲與王照司空見慣,毫無表情,趙守和卻愕然不知所措,心裏在想:誰說肅王是戲迷?簡直是痰迷。

  肅王善耆卻無視於他的臉色,直待餘音裊裊地將「魂」字這個腔使足了,方始若無其事地說「際雲,你再往下講吧!」

  於是田際雲將發現孫敬福帶刀,談到夜訪王照,其間少不得還有趙守和的補充。整整談了半小時才談完。

  這段故事不但善耆聽得大皺其眉,王照亦覺憂心忡忡,神色凜懼的說「王爺,這真到了清君側的時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搖搖手,問趙守和說:「你說的那個孫敬福,外號叫什麼?」

  「叫孫小胖子。」

  一聽這話,善耆頓時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說。

  見此光景,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田際雲笑道:「王爺必是又有了錦囊妙計了!」

  「計是有一計,卻不知妙不妙,走著瞧吧!」

  「那麼,什麼時候聽信兒呢?」

  「反正孫小胖子有皮硝李壓在那兒,三五天總還不礙」善耆答說「我還不知道我這一計是不是難行?你要著急等信,不妨多來幾趟。」

  「是了!」田際雲說「我天天來。」

  「好吧!就這麼說。」

  這時趙守和已站了起來,聽他說完,請安道謝,田際雲亦即告辭,而王照只點點頭示意,還要留在那裏,當然是跟善耆猶有話說。

  「王爺,」等田際雲帶著趙守和下了樓,他說「有個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著劉先生在荊州依人籬下,劉表的長子劉琦,為後母所忌,幾次向孔明問計。孔明不願管人的家務,總是避著。有一次劉琦把孔明誆到樓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說是這裏只有咱們倆,言出你口,入於我耳,決沒有第二個知道,你總該說了吧!」

  「你怎麼想起這麼個故事?」善耆笑道:「想來是咱們小樓密議這一場戲,跟那時候的情形有點像。」

  「是的!我是由此觸機而想到的——」

  「慢著,」善耆打斷他的話說「等我想想,《資治通鑒》上有這麼一段。」

  「是!《資治通鑒》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孔明是由《戰國策》上得來的主意,他跟劉琦說『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問:「對不對?」

  「一點不錯!王爺的記性真好。」

  「記性雖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說這話的意思,莫非要讓皇上做晉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搖搖頭,「我不見其可!」他問:「怎麼能讓皇上插翅高飛?」

  「我聽說,替皇上請脈的西醫屈庭桂,說皇上要易地療養,病才會好。如果王爺贊成,我憑三寸不爛之舌,去說動屈庭桂,讓他把話堂而皇之說出來,再請言路上合力建言。這樣子,如果有王爺在內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讓心懷叵測者 有所顧忌。」

  善耆不好意思說他書生之見。因為王照好出奇計,十計之中能有一策好用,必是好的,如果話太率直,掃了他的興致,會少個智囊,因而故意裝得很嚴肅地說:「茲事體大,小航,你得給我敷餘的工夫。」

  「當然,當然!請王爺細細思量!」

  「細思量來細思量。」善耆順口就唱:「亞似陳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說道:「下樓去吧!我請吃正陽樓都沒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無工巡局。工巡捐局職掌花捐、煙館稅、營業稅、車捐等等雜稅,充作巡營的餉項,至於工巡局,從三年前就沒有這個名稱了。

  原來自辛酉年之亂,京師的秩序極壞,因而仿照袁世凱在天津的辦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設巡警,保護市面,兼辦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為「工巡總局」。光緒三十一年工巡總局升格為巡警部,新官制訂定頒布,巡警部又改為民政部,下轄內外城巡警總廳,但除了官文書以外,一般人口頭上仍然習沿舊稱,不管是總廳還是分廳,都叫做工巡局。

  管轄地安門一帶的分廳,是內城三分廳中的中廳,主管的職稱是知事。中廳知事楊伯方是正途出身,當是當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嚮往的卻是舊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風。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師地面分為五城十坊,由五位職掌「平其獄訟,詰其奸慝,弭其盜竊」,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溝渠、柵欄、房舍,權柄極大,剛正不阿,恰足成為豪門惡奴的剋星。有個嘉慶年間,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國藩同鄉前輩的謝振定,嘉慶元年當東城巡城御史,出巡時遇見有輛極華麗的藍呢後檔車,絕道而馳,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謝振定命左右將這輛車攔住,問起車主,是和珅寵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謝振定久知此人恃勢橫行,道路側目,久已想懲治他了,如今自投羅網,豈肯輕饒?當街一頓板子打過,又以「違制乘車」,將那輛後檔車架火燒燬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時高宗雖已內禪,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權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勢焰,亦一仍其舊。嗣皇帝內心極嘉許謝振定的不畏權貴,但卻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敕旨」,命謝振定「指實」,如何「違制乘車」?車都燒掉了,何能「指實」!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直到嘉慶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復。

  楊伯方心儀前賢,很想做個風骨稜稜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門外多的是內務官員與太監,正好考驗他的風骨。不過,他沒有想到,考驗他的不是太監,更不是內務府官員,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肅王善耆。

  「孫敬福那件案子,您老哥要幫幫他的忙!」

  聽一位親王稱他「老哥」,楊伯方不免有些受寵若驚,要他偏袒孫敬福,卻又大起反感。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為答了。

  善耆為人,一向謙下,便又說道:「你這也算幫我的忙!」

  「不敢,不敢!」楊伯方定定神說:「這件案子,實在為難,頗有愛莫能助之勢」。

  接著他談了案情。孫敬福在地安門外馬尾巴斜街買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後賣,而割產實出於無奈。典契上原就載明,到期無力贖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孫敬福趁人於危,非逼著房主贖回不可。結果找價賣斷,當然找是找不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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