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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西林表面上醇酒婦人,其實藉以自晦。別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慮的是跟盛杏蓀走得很近。」

  袁世凱早就有此憂慮,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西林未到任就能為杏蓀修怨,總算是夠交情的。」他說:「杏蓀總要有所報答囉!」

  「就沒有這層關係,他們亦一定會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蓀的財力,合則兩利,現在有條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凱問:「是怎麼一條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凱細聽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為兌卦,兌為「澤」也,「原來是澤公。」

  「是!這條路要走通了,陳玉蒼怕難其位。」

  陳玉蒼是指接岑春煊的郵傳部尚書陳璧。袁世凱知道,盛宣懷心目中艷羨兩個缺,一個直隸總督,一個郵傳部尚書,以度支部尚書載澤最近頗為慈禧太后所籠絡這一點來說,盛宣懷督直,未必能夠如願,當郵傳部尚書,所望並不算奢。

  「至於西林,有杏蓀替他在京活動,皇太后年紀大了,又格外念舊,復起亦非無望。」蔡乃煌看袁世凱沉吟不語,知道他被說動了,因而自陳:「宮保,如果能讓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還要找機會給他難堪!」

  「喔,」袁世凱很感興趣地,「你預備怎麼樣跟他開玩笑?」

  「像他這樣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員,既然因病開缺,就得回籍養痾。在十里夷場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說招惹是非,即於觀瞻,亦復不雅,我就拿這個題目,找機會剝剝他的面皮。」

  袁世凱微笑不語,然後突然問道:「你見過南皮沒有?」

  「還沒有。」

  「去見了他再說!」袁世凱說:「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辭而去。

  ***

  未謁南皮,先昭龍陽,龍陽才子易順鼎跟蔡乃煌曾共過患難。

  原來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筆,為當時的番禺縣令王存善,抓到他爭妓一案,行文學老師,革掉他的秀才。這一來再犯法到堂,對縣官就不能長揖稱「老太祖」,而須跪著叫「大老爺」。「大老爺」一生氣,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險,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廣州,遠走京師。

  到了京裏的蔡金湘,搖身一變成為蔡乃煌,字伯浩,是國子監的監生,國子監確有這樣一個監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應北闈鄉試。他的筆下很來得,中了一名舉人,但不敢再回廣州,捐了一個縣令,分發台灣,其時正在甲午。

  及至黃海熸師,戰敗割台,台灣巡撫唐景嵩被舉為大總統,密電京師,請餉百萬,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戶部籌款,撥了六十萬到台灣藩庫。其時局勢混亂異常,以縣令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魚,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截留了二十幾萬,飽入私囊,內渡入川,捐了個道員,隨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當他在台灣藩幕時,易順鼎也在台灣當道員,酒陣文場,惺惺相惜,交情不淺。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張之洞的路子,現成有個易順鼎可通款曲。好在他們這幾年蹤跡雖疏,音問不絕,所以一見了面,仍舊跟熟朋友一樣,不必多敘寒溫,便談入正題。

  「曾文正的小女婿從前當過上海道,花了九萬銀子,所以文芸閣說他『扶搖直上』,似恭維而實挖苦。」易順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錢還沒有撈回來。」

  「所以你其心不甘?」

  「實甫,易地而處,莫非你就能無動於衷?」蔡乃煌放低了聲音說:「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說實話,慶邸、項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這一關若能打通,實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順鼎詩才如海,平生作詩無數,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灣那兩年的詩,一共編為四集,題名:「魂北」、「魂東」、「魂南」,餘生可戀,忌諱魂西,改用「魂歸」,合稱「四魂集」,早已刻印問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銀子,因而用此說法。

  易順鼎正在鬧窮,自然樂於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說:「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聽我的信好了!」

  「實甫!」蔡乃煌問說:「你錦囊中有何妙計,說得如此有把握?」

  「天機不可洩漏。」易順鼎答說:「不過,到時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機,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唯有聽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棧,摒絕應酬,一意待命。這樣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順鼎派聽差送來一封信,上面只有五個字:「飛駕會賢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趕去,易順鼎在門口守候。拉著他到一邊說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鐘』了!機會甚巧,慶邸、項城都在座。回頭把你的看家本領拿出來,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所謂「敲鐘」是作詩鐘,張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順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頗不弱。聽得易順鼎的話,恍然大悟,一聯見賞回任可期,所以說「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機會倒真是好機會,不過『宰相禮絕百僚』,我這樣作了闖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躊躇著問:「似乎於禮不合。」

  「不,不!我已經為你先容了,並不冒昧。何況,慶王跟項城,你是再熟不過的人。」

  一想到奕劻與袁世凱,蔡乃煌自覺關係密切,小小失禮,亦無大礙,膽氣便壯了,但仍須先問一聲:「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進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見,」蔡乃煌特又叮囑:「實甫,你可要處處照應著我。」

  「何勞多囑,請吧!」

  到得廳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慶王奕劻居首,左右是東閣大學士那桐與袁世凱,張之洞坐了主位。東面一桌五個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陸寶忠,另外是四個侍郎:楊士琦、郭曾炘、唐景崇、嚴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為唐景崇正是被人譏為「槐柯夢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弟,蔡乃煌在台灣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順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謁貴人,易順鼎領著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請安,口中喊一聲:「王爺!」

  「喔,你也來了,好,好!」奕劻隨即指著他向主人說:

  「香濤,這就是蔡伯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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