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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班子裏自然惶恐萬分。載振與王竹軒今後可能都不會再來了,一下子去了兩大闊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盡力撫慰王竹軒,卻又怕載振萬一去而復回,發現班子裏如此巴結王竹軒,一怒之下會砸窯子。因而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盡圍著王竹軒說些安慰解勸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說是應該讓他躺下來休息,請個傷科大夫來看一看。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有人在外面喊:「坊裏的老爺來了,坊裏的老爺來了。」

  原來京師地面,歸巡城御史管理,共分東、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監察御史中開單奏請簡派,滿漢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設兵馬司正副指揮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揮及吏目分管,等於地保頭兒,當地百姓都稱之為「坊裏老爺」。

  八大胡同在宣武門外,歸南城御史管轄,來的這個「坊裏老爺」,是個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華,五城各有特色,所謂「中城子女玉帛,東城布麻絲粟,南城商賈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奸盜邪淫。」南城的「商賈行旅」,都須仰仗「坊裏老爺」保護,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個肥缺,戴一頂皮暖帽,金光閃亮的一顆頂子,倒也神氣得很。

  不過見了王竹軒,卻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著腰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王四爺!」

  「是振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聽說載振手下在這裏鬧事才趕了來的,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軒,只好安慰地說:「算了,算了!您老跟振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幾杯酒,開玩笑動了真氣。這算不得什麼!」他回身大聲問道:「王四爺的車呢?趕快套車,我送王四爺回府。」

  王竹軒家就住在東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個紅包作謝禮,王竹軒還有話:「煩你回去給蔣都老爺帶個信,幾時得閒,請他過來一趟。」

  這「蔣都老爺」便是巡視南城的廣東道監察御史蔣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隸玉田人,光緒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軒是好朋友。一得消息,當夜便來探視傷勢。

  「下手這麼重!」蔣式瑆很難過的說:「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這麼一個虧,我心裏實在不好過。」

  「性甫!」王竹軒直呼其字,「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亦無須引咎。現在的商部尚書,又是貝子,又是軍機領班的大少爺,誰能碰得過他?」

  「話雖如此——」

  「不,不!」王竹軒搖著手說:「咱們別提這一段兒了。性甫,這個年過得去吧?」

  一提到這話,蔣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實答說:

  「總得二百兩銀子,才能把要賬的敷衍過去。」

  「這個數目好辦。」王竹軒說:「我們行裏存款多了,『呆賬』也水漲船高了,我再放筆款給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將來也不必還。我打在『呆賬』裏好了。」

  「那可是,四哥,」蔣式瑆喜逐顏開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沒有上萬銀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王竹軒說:「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國快打起來!」

  「這是怎麼說?」蔣式瑆問:「四哥,你這話可透著太玄了。」

  「不錯!很玄的一檔子事,天機不可洩漏,你先擱在肚子裏,一個字也別吐露。千萬!千萬!」

  看他說得如此鄭重,蔣式瑆自是謹志不忘,只天天從宮門抄及新聞紙上去注意日俄的戰事。原來俄國對中國所提的七條要求,自從由聯芳透露給內田康哉,內田賄託奕劻堅拒以來,局勢的發展,對俄國非常不利,美國首先提出抗議,日英兩國亦採取了同樣的步驟。同時聯名照會中國,以「勿為俄國所脅」相勸。奕劻認為有三國撐腰,對俄不妨強硬。拒絕七要求的照會送交俄國公使館,內田隨即派人將正金銀行「慶記」存戶的印鑒送了來。

  其實俄國的對華政策,有緩進急進兩派。主張緩進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等人,都曾公開表示意見,說明不宜急進的緣故,所以這一派稱為公開派。

  相對的一派即是主張急進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親自領導,在七條要求被拒之後,突然頒發詔敕,任命遠東軍司令阿萊克塞夫為「遠東大總督」,職權與「高加索大總督」相仿。這等於明白宣告,中國的東三省,已成俄國屬地。

  這種狂妄蠻橫的態度,當然會激起各國公憤。日本則以利害關係重大,逕自向俄國提出所謂「滿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劃定兩國於遠東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幾度提出對案,彼此都未能為對方所接受。中國亦曾照會俄國撤兵,等於無形中給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態度,更為強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務大臣小村,電令駐俄公使,向俄國提出最後通牒,東鄉平八郎所率領的聯合艦隊,隨即開始行動,在韓國仁川、東三省的旅順對俄國軍艦有所攻擊。到了十二月二十五,兩國同日下詔宣戰。

  消息傳佈,各國紛紛宣告中立,中國亦復如此。不過日俄打仗,而以中國領土為戰場,連頭腦比較清楚的瞿鴻禨,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於奕劻,則是暗自慶幸,虧得見機得早,將存款轉入英國匯豐銀行,不管日俄孰勝孰敗,這筆財產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過了年,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國任命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為滿洲軍機總司令,這表示綴進派支持急進派,兩國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順口鑿沉了幾條船,作為封鎖旅順港的手段,真所謂「破釜沉舟」,已非決一死戰不可!

  ***

  傷勢痊癒,王竹軒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門,第一家要到的,就是慶王府。向奕劻父子磕頭拜年,重賞下人。

  過了兩天,專誠發貼子,請載振吃春酒,快啖豪飲,盡釋前嫌,反倒是載振,不無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個「誤會」,便為王竹軒亂以他語。看起來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軒看看時機成熟了,將蔣式瑆請了來,置酒密談:

  「性甫,」他問:「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蔣式瑆說,「昨兒我看報紙,俄國已經佔了奉天,日本在旅順口又沉了好幾條船,越打越熱鬧了。」

  「是的!」王竹軒說,「『慶記』有筆款子,本來分存正金跟道勝,就為日俄開戰,提出來轉存匯豐。那時候我不敢告訴你,為的是第一,不知道慶記會不會變主意。照現在看,存在匯豐不會動了。」

  蔣式瑆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何用意,只點點頭問:「第二呢?」

  「第二,那時候我跟載振剛有『過節』,不便動他的手。現在,」王竹軒說:「可以了!」

  「可以什麼?」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萬銀子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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