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
|
|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時,皇帝致祭先農壇。大典既畢,隨即轉到車站,不久慈禧太后駕到,皇帝跪接,以下是慶王領頭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獨榮祿未到,他病得很厲害,已經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迴鑾那年乘車那樣,意興極佳,滿臉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貴獻殷勤,要上前攙扶,慈禧太后擺一擺手,示意不必,自己扶著欄杆,從從容容地上了車。 車中所設的寶座,是一張蒙著黃絲絨的「快樂椅」,等她落座,皇后、榮壽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車,站在太后身後左顧右盼,看那些陳設。最後是榮壽公主開了口。 「這盛宣懷可真會辦差啊!」 「也難為他。」慈禧太后喊道:「蓮英!」 李蓮英還未上來,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裝車,等把他找了來,隨即傳懿旨,召見盛宣懷。 於是,皇后和所有宮眷,都退入另一節作為慈禧太后「寢宮」的花車。盛宣懷由李蓮英帶著來謁見。他穿的是素服,頂戴是國家的名器,無法更易,不過那顆紅頂子是用極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紅色,有那麼一點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禮,慈禧太后首先指著珍玩上的黃簽說:「你太糜費了!怎麼可以這樣子?」 「回皇太后的話,」盛宣懷說:「車中陳設都是臣家藏的微物,並非特意價購,求皇太后鑒臣愚忱,俯准賞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難得有機會孝敬皇太后。東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誠。」 「這可不能不賞收了!」李蓮英在一旁說:「不然,人家會以為老佛爺嫌他欠至誠。」 「這話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問:「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凱接頭,明瞭辦大差的一切細節,二月初八到京,督飭司員佈置花車,籌備供應。」盛宣懷說:「臣才具短絀,雖然盡心盡力,只怕還是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幹,沒有什麼好褒貶的。」慈禧太后又問:「南邊革命黨鬧得凶不凶?」 「本來很凶,自張之洞署任以來,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麼緣故呢?」 「張之洞輿情甚洽,善於化解疏導,地方士紳,都肯聽他的話,約束鄉黨子弟,所以能弭患於無形。」 「地方士紳是那些人呢?」 這一問,多少出於盛宣懷的意外,覺得很難回答。因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說了也是白說,有些人為慈禧太后所惡,說了不妥當。但急切之間,無暇細思,想到一個便說了出來:「像南通張謇——」 他還在想第二個時,慈禧太后已經在問了:「是甲午的狀元張謇嗎?」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嗎?」 盛宣懷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著頭皮,再答一聲:「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來?」 聽慈禧太后的語氣相當緩和,盛宣懷比較放心了。「不大往來!」他說:「張謇在家鄉開墾,辦實業,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閉門思過,也不大會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鄉不是?」 「是。」 「那,你跟他總常有往來?」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過節通通信,此外就沒有什麼往來。」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為呢?」 「絕無往來!」盛宣懷的聲音,有如斬釘截鐵,「據臣所知,翁同龢對康梁師徒,深惡痛絕。」 「那還罷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說:「你得便傳話給翁同龢,千萬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懷嚇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時,神色青黃不定,看到的人,無不詫異,都以為他碰了個大釘子,卻猜不透是何緣故? 三月十日,謁陵事畢,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謁陵蹕路所經,所以並無常設行宮。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決定,順道臨幸保定,因而選定蓮池書院,作為行宮。 蓮池書院建於雍正十一年,原為元朝張柔蓮花池故址,所以書院名為蓮池。池上有臨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為保定的名勝,加以重興土木,踵事增華,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東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無比的行宮來,自然大足流連了。 袁世凱辦差,能勝得過盛宣懷的,就在這座行宮上頭。特地委了兩名能員,專門負責,一個是早在李鴻章生前,便跟袁世凱很接近的楊士驤,如今官居直隸按察使,一個是長蘆鹽運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長蘆鹽商去要錢,楊士驤會花錢,他的祖父楊殿邦做過漕運總督。「三世為官,方知穿衣吃飯」,楊士驤精於飲饌,所以伺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極大的歡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時分,袁世凱接到電報局派專差送來一封密電,譯出來一看,道是榮祿已在半夜裏溘然長逝了。 這是個等了已久的消息,袁世凱精神為之一振!但心裏很亂,因為一下子從心底湧起許多即時要辦的事。定一定神細想,找到了第一件該做的事,通知電報局,如有致軍機處的密電,壓到天色大亮以後再送,因為他要趁榮祿的噩耗尚未傳開來以前,有所佈置。 於是立即派人去請智囊楊士驤。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時間中,他又已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密電北洋公所,即刻到榮府去襄辦喪事;一件是向藩庫提銀二十萬兩,即刻就要,而且要銀票。 也就是剛辦了這兩件事,楊士驤已奉召而至,直到簽押房來見。袁世凱一面拿電報給他看,一面說道:「榮中堂過去了。」 楊士驤看完電報問說:「軍機上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已經告訴電報局壓一壓。」袁世凱問:「你看會不會有變化?」 「不會!」楊士驤很有把握地說:「如今最要緊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住氣,切忌浮躁。」 袁世凱點點頭又問:「上頭召見,你看我應該怎麼說?」 「不必說得太明顯。」楊士驤想了一下又說:「甚至根本不參一議。」 「如果一定要問,非說不可呢?」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