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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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奴才一樣都挑不出來。」福妞笑道:「怪不得說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時候就不知道挑那樣好了!」 「我教你一個法子吧!」慈禧太后說:「你先在雜件那一格裏挑。」 福妞何嘗不會挑,只是那麼說著湊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聽她教的這個法子,正中下懷。因為雜件之中,貴賤懸殊,珊瑚瑪瑙不算珍貴,但外國來的金剛鑽,自從西風東漸以來,聲價日上,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剛鑽首飾中,看中了一隻戒指。 這粒金剛鑽大小約如銀杏,等她拿到手裏,只聽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時,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她那「兩把兒頭」上的絲穗子,無風自動,頓時會意,不宜奪愛。 「奴才可還沒有那麼大福氣,使這麼大的金剛鑽。」說著,放下鑽戒,另取一隻鑽鐲把玩。 「那只鐲子不錯!」慈禧太后說:「你戴上我看看!」 「是!」將鑽鐲套在右腕上,連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說:「正配你那只翠鐲。大格格,你看,翠鐲戴一對就俗氣了,倒不如這麼搭配,反顯得別緻!你說是不是?」 「老佛爺的眼光,誰也比不上。果然好看!」榮壽公主說: 「乾脆就別取下來了!」 「對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說:「你就戴著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為這只鑽鐲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時候,會奪盡貴婦名媛的光彩,何況打聽起來,說是慈禧太后御賜,這個風頭就出得更足了。 等著下拜謝過了恩,慈禧太后說道:「你還是挑六樣好了!」 吉數為六,留著做見面禮,那只鑽鐲算是額外賞賜,福妞更覺志得意滿。不過,她很機靈,並沒忘了忌諱。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進宮,不由大清門而入,因此忌諱妾媵所用的綠色。但此刻福妞將成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選綠色,反會觸動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選了一個玻璃翠戒指,表示對紅綠並無成見。 果然,這一下子做得很對,因為榮壽公主已有嘉許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順利,難得的機會,不可錯過,除了東珠不敢用以外,將慈禧太后頂兒尖兒的幾件首飾都挑走了。 其時已到宮門下鑰之時,榮祿夫婦帶著福妞叩辭出宮,由東華門一轉入王府井大街,便覺轎馬紛紛,熱鬧異於常時,及至一進東廠胡同,更是冠蓋相接。落日猶在,明燈已懸,由敞開了的大門望進去,燈火璀璨,鑼鼓喧闐,為男客預備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羅致殆盡的堂會,正當熱鬧的時候。 女客更有文靜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書」。早年有班「旗下大爺」,飽食天家俸祿,閒來無事,別創新聲,腔調略似大鼓,而講究詞雅聲和,有東城、西城兩派。「西城調」更為縈紆低緩,一個長腔,千迴百折,似斷若續,久久不息,最宜於飽食終日的人品味。 這班「子弟書」特別名貴,因為穿上公服,至不濟也是個紅頂子。此時當然是便衣,是特為約齊了穿戴,一律福色緞面皮袍,上套青緞琵琶襟坎肩,頭上紅結子瓜皮帽,帽簷鑲一塊極大的玭霞。這是規定好了服色,此外憑各人喜愛,隨意修飾,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兒,腰際的荷包,都是可以爭奇鬥勝之處。 當榮祿夫人母女到達時,正是「振貝子」——慶王奕劻的長子貝子載振在奏技。只為這個票友的身分尊貴,賓主們都不便起身寒暄,擾了場面,只是遙遙目笑致意。載振也向福妞微笑著點點頭,依舊搖著繫了小金鈴的手鼓,唱他的書。 這套書叫《鴛鴦扣》,專門描寫旗人的婚嫁,從「相親」到「回門」,一共九大段。這時正唱「開臉」,是「大奶奶親掩亮格笑著囑咐:『猴兒你若還錯過,就誤了時辰。』」的第二天之事。適逢其會,福妞入座,載振便格外抖擻精神,使出他那瀏亮的嗓子唱道:「通報說,梳頭的太太們將車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隨,獨坐在房中,心裏不免淒慘。沒片刻娘家的女眷都進了朱扉,見面拉手兒佳人就落,太太們也覺傷感,打那喜內生悲!到底不比她的親娘十分親熱,也不過暫時悲慘,一霎時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讓坐裝煙來敘話,僕婦們銅盆取水服侍香閨,洗淨了花容,三姓人先後九線,然後把寒毛絞淨又用雞子輕推,生成的四鬢只用鑷子兒打掃。開臉已畢可改換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飛舞——」 載振唱到這裏,女客們不約而同地都轉臉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著頭起身,退了出來。 一進上房,便遇見她的堂兄而承繼過來變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滿面,不由得讓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麼啦?」 「阿瑪今兒個不太好。」良揆答說:「氣喘得很厲害。」 「請大夫了沒有?」 「去請了,」良揆答說:「刑部程二爺在前面聽戲,我先把他找了來看一看。」 於是福妞顧不得再說,繞迴廊直奔榮祿的臥室,老底下人與丫頭一大堆,卻都是發愣的居多。等進了臥室,只見榮祿由兩名聽差扶掖著坐在「安樂椅」上,滿頭大汗,喘得聲息如牛,喉間還有痰響,比平常所見的症狀重了好幾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長親臨終之時,一口痰堵在喉頭,立刻兩眼上翻斷了氣,不由得心膽俱裂。 「阿瑪!」她喊一聲,跪在父親面前,不斷地用手替他抹胸。 榮祿說不出話,眼珠只隨著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動的鑽鐲轉。也許晶光四射,易於眩暈,他把眼睛閉上了。 就此時,榮祿夫人已趕到,榮祿聽見聲音,睜開眼來,只是揮手。 榮祿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卻懂,「奶奶,阿瑪是說,你得到外頭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賓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興大減。第二天正日的禮儀,雖然都照計劃舉行,表面看來,花團錦簇,但榮祿竟不能親自接待賀客。氣喘經延名醫會診,略見好轉,不過醫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夠拖過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這話在別人不過聽聽而已,到得袁世凱耳中,就非常重視其事了。因為榮祿是真正的首輔,一旦病歿,何人繼任,對他的關係極重。這件事當然早就籌劃過,張之洞雖奉旨入覲,但細細打聽下來,他不會內用,也就不會入軍機,何況軍機大臣一滿三漢,就表面看,滿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會再用一個漢人補榮祿的缺。 情勢是相當明白的,榮祿在軍機處的遺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資格勝過王文韶、鹿傳霖的旗人,才能「掌樞」。自慈禧太后聽政以來,軍機不用漢人「領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決不能掌樞的。 旗人中資格可與王、鹿相並的,只有一個東閣大學士、宗室崑岡,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寵信。算來算去,只有一個慶王奕劻,堪膺其選,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層樓的可能。否則覬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這個頭銜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懷之流,都不是好相與。 因此,袁世凱以助奕劻繼榮祿,視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這幾個月之中,多方佈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內應,奕劻的簾眷,更勝於昔。可是袁世凱心中雪亮,此事成敗,決於一言九鼎之重的榮祿,如果榮祿自知不起,必會造膝密陳,何人以繼他的遺缺,即使他自己不說,慈禧太后亦一定會問他,萬一倉促之中竟記不起慶王,而致別舉,那麼即令舉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對榮祿眷顧之深,亦會勉強依從。 那一來便錯盡錯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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