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這件事,奴才記不大清楚了。」李蓮英說:「等明兒查明白了來回奏。」

  「不必!」皇帝搖搖頭,慢慢拉開抽屜,取出一張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視著。

  自然是珍貴妃的照片,不過不是在景仁宮,而是在西苑所攝。皇帝記得,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長袍,上套月白緞子琵琶襟的坎肩,鑲著極寬的玄色絲織花邊。慈禧太后都曾說過,這樣嬌嫩的顏色,宮裏只有珍妃一個人配穿,可見得寵愛猶在。而曾幾何時,杖責、降封、幽閉、入井,這變化不是太厲害了嗎?

  「諳達,」皇帝痛苦地問:「我實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老佛爺高興呢?」

  這能讓李蓮英說甚麼?母子之間的不和,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決不是一朝一夕間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勸慰,一方面為慈禧太后解釋。

  「如今不慢慢兒好了嗎?順者為孝,萬歲爺凡事遷就一點兒,老佛爺沒有不體恤的。」李蓮英略停一下又說:「怪來怪去怪那些小人,從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膽跟萬歲爺提一聲,有些話不妨跟老佛爺當面回奏,找人去說,或許就會變了樣兒。好好的一句話,變得不中聽了。」

  「這倒是真的。」皇帝點點頭,「以後有話,我如果自己不便說,就說給你!」

  「是!」李蓮英有些誠惶誠恐似地,「萬歲爺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樣轉奏。」

  「喔,有件事,我要問你。如今有六國的公使,都是打咱們離京以後才到任的,照條約得要見我,面遞國書。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看老佛爺的意思怎麼樣?」

  這話驟聽不解,李蓮英細細琢磨了一會,才辨出意思。所謂「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說應該持何態度?儘管慈禧太后自己對洋人,今非昔比,頗假以詞色,但皇帝與洋人相見之時,如果態度上較為親切,就會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顧慮這一層,才會發此疑問。

  瞭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甚麼,怕說得不對。」他說:「依奴才的拙見,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應該客氣一點,不過到底也是外邦之臣,萬歲爺也得顧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說,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蓮英順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嚴,可也不太隨和。」

  「我懂了。不過,」皇帝忽然皺起了眉,「我實在有點怕見他們。」

  李蓮英不知道他為甚麼怕?但宮中的規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詢,否則像這樣的話是不必也不該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們問起咱們逃難的情形,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不會的!」李蓮英答說:「如果是那樣不知趣的人,也不會派來當公使。」

  「這話倒也是。」皇帝點頭同意,「不過,就人家不說,咱們自己不覺得難為情嗎?」

  李蓮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藥!永遠不知道慈禧太后心裏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天下,當初不是送給長毛,就是為肅順所篡奪。安邦定國都虧得有她!四十年臨朝聽政,外而李鴻章、左宗棠,內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驕慢也好,誰不是俯首聽命,感恩懷德?至於國事之壞,是皇帝親政以後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騖遠,新進之輩,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為,新舊相激,以至於鼓搗成這麼一場空前的大禍,而收拾殘局,還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儘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實是借題發揮,不曾安著好心。

  總而言之,論到治國,慈禧太后決不肯承認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說這種「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的話,雖非有意譏訕,但傳入慈禧太后耳中,當然不是滋味,再經人一挑撥,便越發恨在心裏了。

  他很想勸一勸皇帝,卻苦於難以措詞,正在思索之際,只聽得「噹啷」一聲大響,餘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隻銅盤掉在磚地上的聲音。

  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過驚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卻嚴重了!只見他嚇得臉色蒼白,冷汗淋漓,手扶著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樣。

  這種情形,李蓮英見過不止一次,聽慈禧太后說過更不止一次。皇帝從小身體弱,抱進宮來時,肚臍眼上一直在淌黃水,慈禧太后親自撫育也頗費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靂一下,必是往太后懷中躲,在書房裏,就得翁師傅將他摟著。

  及至長大成人,膽子更小,雷聲以外,就怕金聲,所以聽戲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戲,因為怕大鑼。此外,打槍的聲音也怕,拳匪與虎神營圍攻西什庫教堂時,槍聲傳到瀛台,害他通宵不能入夢,是常有的事。

  這樣的皇帝,實在不能讓任何有魄力、有決斷的人看得起,但也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可憐。李蓮英真不忍見皇帝那副慘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讓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說:「沒有甚麼!沒有甚麼!」

  皇帝總算緩過氣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窩囊,怔怔地望著李蓮英,是一種乞求諒解的眼色。

  「萬歲爺早早歇著吧!」李蓮英試探地說。

  皇帝想說:那裏睡得著?而終於只是抑鬱地點點頭。

  於是,李蓮英招手喚了小太監來,為皇帝卸衣脫靴,預備上床,李蓮英便退後兩步,打算悄悄溜走。

  「諳達!」皇帝突然喊住他說:「你能不能替我辦件事?」

  皇帝提出一個看似意外,其實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蓮英替他找一件珍貴妃的遺物來,不論甚麼,釵環衣服,只要是她生前用過的就行。

  這是一個難題。因為景仁宮早就封閉,珍貴妃貼身的宮女,亦已打發得一個不剩,更從何處去求地的遺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實在不忍說實話,且先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出得養心殿,撲面一陣凜冽的西北風,李蓮英打了個寒噤,但腦子卻清醒了。一下子想起兩處地方可以取得珍貴妃的遺物,一處就是貞順門穿堂中,珍貴妃殯殮之處,入井的舊綢衣與鞋子已經換了下來,現成取來就是;再一處就是瑾妃那裏,必有她妹妹遺留下來首飾玩物之類。

  只稍作考慮,李蓮英便定了主意。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憶,但觸目心驚,怕皇帝所受的刺激過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來,慈禧太后知道也會不高興。只有到瑾妃那裏找一兩樣東西送上去,比較適宜。

  掏出表來看,長短針都指在十字上。在平時,瑾妃宮中早已下鑰熄燈,這一夜因為要送珍貴妃大殮,事先已經奏准慈禧太后,宮門可以不上鎖,瑾妃亦尚未歸寢,去了一定可以見得著。

  通報進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當然,沒有不見之理。

  李蓮英照宮中的規矩,只在窗子外面回話,「奴才剛打養心殿來,萬歲爺想要一樣珍貴妃留下來的東西。想來瑾主子這裏,一定能夠找得出來。」

  聽得這一說,瑾妃的眼圈又紅了。她正在檢點她妹妹留在她那裏的衣物,那些可以帶入棺,那些不妨留下來送親戚作遺念?皇帝來要,當然儘先挑了送去。不過,她有極大的顧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