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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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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份量不夠,還是趙舒翹的秉賦過人,竟能抵抗煙毒?吞下兩個煙泡,依然毫無影響。這時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見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說道:「雲翁,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見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覆命了。」 「覆命?」岑春煊大聲問說:「人還沒有死,我怎麼覆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種含蓄的請託,希望岑春煊將趙舒翹吞金、服鴉片皆不能死的淒慘情形,據實奏聞,然後由朝廷據以跟洋人交涉,或許看在「人道」二字頭上,可望貸趙一死。誰知岑春煊毫不理會,答得這樣決絕,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說一句話了。 「也罷!」薛允升站起身來對趙家的人說:「服砒吧!」說完,掉頭向外走去,不理岑春煊。 砒霜不比鴉片那樣方便,等弄來已晚上八點鐘了。岑春煊在窗外監視著等趙舒翹服了下去,約莫一頓飯的工夫,開始呻吟了。這是毒性發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廳坐等。 這時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撫至今不能覆命,亦不願接受趙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趕緊派人備了食盒來「辦差」,岑春煊吃得一飽,問左右從人:「怎麼樣了?」 「還沒有嚥氣,只說胸口難過,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說道:「趙公身體太好,平時大家都羨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體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話,看一看表說:「九點鐘!」 覆命的時限早就過了,岑春煊對趙家沒有決絕的處置,深表不滿。但以巡撫之尊,亦無法打甚麼官腔,發甚麼脾氣,因為趙家上下都不理他,人來人往皆以仇視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會吃眼前虧,唯有忍著一口氣,耐心等待。 看到這種情形,胡延當然不願多作逗留,當他起身告辭時,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說:「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無奈,站住腳說:「請大人吩咐!」 「趙家不知道在搗甚麼鬼?」岑春煊放低了聲音說,「欽限是酉刻,如今過了四個鐘頭了,到十一點子時,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覆命遲幾個鐘頭,猶有可說,遲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過去了。這件事,你看怎麼辦?」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則造孽,二則結怨。因而很快地答說:「大人何不請幕友來商量?」 「來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張揚。」岑春煊說:「我拜託貴府,回去以後馬上找司獄問一問,有沒有甚麼人死而無痕跡的好法子?問清楚了以後,趕緊派人來告訴我。」 「是!」胡延答說:「我派司獄來,請大人當面問他。」 「不!」岑春煊說:「你一定要問明白,如果他沒辦法,來亦無用。」 「是了!我讓司獄去問獄卒,問清楚了,讓他當面來回稟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來。」 胡延答應著走了。而岑春煊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點多鐘,在趙家門外看守的撫署親軍,領進來一個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煊行了禮,說是胡延派來的,自報履歷:「西安府司獄燕金台,河南陝州人,監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說了沒有?」 「說過了。」 「你有法子沒有?」岑春煊問。 「有是有個法子,不過只聽人這麼說,從來沒有試過也不知道靈不靈——」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你沒有試過,你只說這是個甚麼法子好了。」 「這個法子叫『開加官』——」 法子很簡單,一說就明白。燕金台的話剛完,自鳴鐘噹噹地敲了起來。 「十一點,是子時了!」岑春煊大聲吩咐:「到裏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來報告,趙舒翹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兒陪著淌眼淚,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是了局? 「這可不能再拖了!把趙家管事的人,請一個出來。」 來接頭的仍是那位賬房。岑春煊這一次的話很容易說,但也很厲害,他說他雖奉旨監視趙舒翹自盡,但也僅止於趙舒翹嚥氣之後看一看而已,決沒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時,無法再等,只有據實覆命,請他轉告趙家。 所謂「據實覆命」,無非奏報趙舒翹應死而不死,既然「賜令自盡」辦不到,那就只有「賜死」,換句話說,是由朝廷派人來殺趙舒翹!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屬亦可能因此而獲罪。趙家賬房識得其中的輕重,轉而請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趙舒翹畢命? 「沒法子!」岑春煊指著燕金台說:「西安府的司獄老爺在這裏,你自己跟他請教!」 岑春煊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為不悅,但礙著他的官大,只好公開了「開加官」的方法。趙家賬房回進去細說緣由,趙夫人垂淚點頭。可是,誰來動手,卻又成了極大難題。最適當的人選,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說甚麼也不肯。最後還是趙舒翹的大兒子出來下跪,懇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強地答應下來。 到得上房,只見趙舒翹躺在床上,面如豬肝,輾轉反側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趙夫人上前說道:「老爺,你忍一忍,馬上就會很舒服了。」 「啊!啊!」趙舒翹喘著氣說:「有甚麼法子,快點!別讓我再受罪了!」 趙夫人點點頭,閃身避開,岑春煊使個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將預備好的桑皮紙揭起一張,蓋在趙舒翹臉上,嘴裏早含著一口燒刀子,使勁一噴,噀出一陣細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服在臉上。燕金台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製。趙舒翹先還手足掙扎,用到第五張,人不動了,燕金台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室中沉寂如死,只聽得自鳴鐘「滴答、滴答」地好大的聲音。好不容易看鐘上長針移動了兩個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趙舒翹的左胸,輕聲說道:「趙大人歸天了!」 就這一聲,趙家忍之已久的哭聲,一下爆發。岑春煊走上前去,細細檢視,那五張疊在一起,快已乾燥的桑皮紙,一揭而張,凹凸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的面具,這才明白「開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到第二天岑春煊進宮覆命時,才知道趙夫人也仰藥自殉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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