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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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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到正屋門,崔玉貴先掀簾入內面報,然後方讓吳永進屋。只見布衣漢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吳永照引見的例子,先跪著報了履歷,方始取下大帽子,「鼕鼕」地碰響頭。 「吳永,」慈禧太后問道:「你是旗人還是漢人?」 「漢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問,「你的名字是那個永字?」 「是,」吳永順口答道:「長樂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點?」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後三年。」 「縣城離這裏多遠?」 「二十五里。」 「一切供應,有預備沒有?」 「已敬謹預備。」吳永答說,「不過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預備得不周全,不勝惶恐之至。」 「好!有預備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隱忍著的淒涼委屈,由於從吳永答奏中感到的溫暖,眼淚如冰解凍,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聲大哭,且哭且訴:「我跟皇帝連日走了幾百里地,竟看不見一個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裏去了?昨天到了延慶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懷來縣,你還衣冠接駕,可稱我的忠臣。我真沒有料到,大局會壞到這麼一個地步!現在看你還不失地方官的禮數,莫非本朝江山還能保得住。」 說罷,哭聲愈高,滿屋中的太監,無不垂淚,裏屋亦有欷歔、欷歔的聲響,料想后妃宮眷亦在傷心。見此光景,吳永鼻子一酸,喉頭哽噎,雖未哭出聲來,但也說不出話來。 慈禧太后收一收淚,又訴苦況,「一連幾天,又冷又餓。路上口渴,讓太監打水,井倒是有,沒有吊桶,太監又說,沒有一口井裏,不是有人頭浮在那裏,嚇得渾身哆嗦。實在渴不過,採了幾枝秫稈,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點漿汁,總是聊勝於無。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條板凳,娘兒倆背貼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著。皇帝也很辛苦,兩天沒有吃東西,這裏備得有飯沒有?」 聽這一說,吳永才知道延慶州知州秦奎良,帶著大印躲開了。除了一乘轎子,不曾供應食物,橫單上甚麼「滿漢全席」、「一品鍋」,不過慷他人之慨而已。 這樣想著,覺得雖是一鍋豆粥,亦無所愧作,便即答說:「本來敬謹預備了一席筵席,那知為潰勇搶光了,另外煮了綠豆小米粥,預備隨從打尖的,亦搶吃了兩鍋。如今還剩一鍋,恐怕過於粗糲,不敢進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驚喜的聲音:「很好,很好!快送進來。患難之中,有這個就很好了,那裏還計較好壞?」 「是!」 這時慈禧太后才想起來,「你應該給皇帝磕頭!」她轉臉吩咐:「蓮英,你給吳永引見。」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後,不過照規矩見皇帝,必得有人「帶班」,李蓮英便權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報: 「懷來縣知縣吳永進見。」 吳永便轉過半個身子,磕下頭去,皇帝毫無表情。吳永磕完抬頭,才略略細看皇帝,只見發長逾寸,滿臉垢膩,身上穿一件又寬又大的玄色舊湖縐棉袍。那模樣令人想起破落戶中抽大煙的敗家子。 「吳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將一鍋小米粥抬進來,另外有幾隻粗碗,可是沒有筷子。幸好吳永穿的是行裝,荷包中照例帶著一副牙筷,另外還有一把解手刀,擦拭乾淨了,進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門簾放下不久,便聽得裏面唏哩呼嚕吃粥的聲音,很響,也很難聽,驟聽彷彿像狗在喝水。 恭候在門外的吳永,感慨萬千,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可是,掀簾出來的李蓮英,臉色恰好相反,帶著笑容翹一翹大拇指,先作個讚賞的手勢,然後才開口說話。 「你很好!老佛爺很高興。」他說:「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處。」 這在吳永當然是安慰,隨即答說:「一切要請李總管照應。」 「當然,當然!」李蓮英又用商量的語氣說:「老佛爺很想吃雞子兒,你能不能想法子?」 這出了一個難題,吳永只能硬著頭皮說:「我去想法子!」 等李蓮英一轉身,吳永立即懊悔,不該輕率答應,一堡皆空,那裏去覓雞蛋?說了實話,可蒙諒解,如今辦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著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裏面空空如也,但懸著乾辣椒、蒜頭之類,似乎是家雜貨店,便走了進去,在櫃檯上隨手拉開一個抽屜看一看。 一看之下,吳永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屜裏好好擺著五枚雞蛋。吳永喜不可言,取下頭上的帽子,將這五枚雞蛋放在裏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騾馬店。 可是從人四散,而原來看店的人,又因御駕駐蹕,嚇得溜之大吉,這五個生雞蛋,如何煮熟了進呈,便大費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幸而荷包裏帶著一包原名「洋火」,因為義和團忌「洋」字而改稱為「取燈兒」的火柴。火種有著,生火不難,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紙木片燒開一小鍋水,煮熟五個「臥果兒」,盛在一隻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鹽,小心翼翼地捧了進去,交給太監轉呈。 不多一會,李蓮英又出來了,「吳大老爺,」他說:「你進的五個雞子兒,老佛爺很受用,吃了三個,還有兩個賞了給萬歲爺,別的人,誰也沾不上邊兒。這是好消息。不過,老佛爺想抽水煙,你能不能找幾根紙煤兒來?」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難題,吳永一面答應,一面思索。想起義和團焚表叩天,看紙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黃表紙,正就是制紙煤的材料,又記起不遠一家人家,門口「義和神團」、「扶清滅洋」等字樣的殘跡猶在,必是一處拳壇,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黃表紙。 找到那裏,果不其然,地上有張踐踏過的黃表紙,髒而不破,勉強可用,吳永將它裁成兩寸寬的紙條,很用心地搓捲成紙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卻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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