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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為珍妃很硬氣,會一口承認,誰知道居然抵賴了!

  然而,這一賴真所謂「欲蓋彌彰」,可以確定是寫給瑾妃,囑她設法轉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賴,只是為了回護胞姐而已。

  於是慈禧太后要考慮了。若是必欲瞭解真相,瑾妃現在正派人看守著壽兒,惴惴然等待著查問,只要一傳了來,不必動杖,就能讓壽兒和盤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顧到後果。

  這個後果,就是會造成一種傳說,如果洋人打進京城,慈禧太后會逃,皇帝不會逃。他留下來還要跟洋人議和呢!

  有此傳說,隱患滋多。想一想決定放過瑾妃,而這正也是變相籠絡的一種方法,有所損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著說:「你也有嘴硬不起來的時候!國家搞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當初花裏胡哨地哄著皇上胡作非為的緣故。洋人不攻進來便罷,若是攻了進來,我第一個就處你的死!」

  聽得這話,珍妃心血上衝,滿臉漲紅,覺得世界上的謊言,沒有比慈禧太后的這番話,更不符事實。明明是她自己聽信了載漪、徐桐之流的話,縱容義和團闖下的大禍,誰知會輕輕將責任推在皇帝與自己身上,豈不可恨!

  她沒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臉上,只能在態度上盡量洩憤,揚起臉,偏過頭去,大聲答道:「隨便怎麼辦好了!」

  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為,可說從未有人敢這樣子對她說話過。然而,慈禧太后還是忍了下來,只「嘿、嘿」連聲地冷笑著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當她出言頂撞時,便已想到慈禧太后會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期待著有此一副模樣為她帶來報復的快意,稍稍補償這兩年多來被幽禁的諸般苦楚。然後,拚著皮肉受苦,當慈禧太后痛責時,毫不客氣地頂過去,乘機發一發積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騷怨恨,那就雖死無恨了。

  沒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會忍平時之萬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個疙瘩在心裏,不斷地在想,慈禧太后會有怎麼樣的處置?

  那當然是極嚴厲的處置!但嚴厲到何等地步,卻非她所能想像。一個人坐在沒有燈火的屋子裏,怔怔地望著低掛在宮牆上端的昏黃的月亮,不辨自己心裏是何滋味?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東面的炮聲密了,不但密,而且聲音也跟平常所習聞的不同。不過,這也只是心頭一閃即過的感覺,反正炮聲司空聽慣,無足為奇。而為了希望忘卻炮聲的喧囂,又常常自己逼著自己去回憶往事,唯有在回憶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這時,腦中所浮現的,是一個壯碩的影子。她一直覺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師」——文廷式,能寫出那樣清麗的詞,說甚麼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陣風過,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記起文老師教過她的,黃仲則的詩:「全家都在西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裏在想,文老師的處境,只怕比黃仲則也好不了多少!

  「海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聲吟哦著,由不知在天邊何方的文廷式,拉拉雜雜地勾起一連串的記憶,打發了大半夜。

  ***

  九城隔絕,家家閉門,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誰也不知道道聽塗說中,那一句是真話,那一句是謠言。

  有的說,東直門、朝陽門外,聯軍的前驅,已經到達;有的說,天壇已到了好些頭上纏布,膚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說,兩宮已經出奔,目的地是張家口。

  這一說可以確定是謠言,慈禧太后依舊住在寧壽宮。當然,她也聽到了敵人已抵城下的傳聞,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來自東面的炮聲,她知道破城的時辰快近了。

  「有件事該辦了!」她自語著站起身來,大聲吩咐:「找崔玉貴!」

  崔玉貴正領著四十名快槍手,把守寧壽宮通大內的蹈和門,就在樂壽堂西面,相距極近,一傳便到。

  「傳她來問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貴答應著,匆匆住北,親自去傳召珍妃。

  接著,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帶一名宮女,也不帶一名太監,由樂壽宮西暖堂出來,繞西廊過頤和軒,走到西角門,崔玉貴迎上來了。

  「馬上就到!」崔玉貴說了這一句,扶著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門。

  門外就是景祺閣西面的一個穿堂,西牆之外,便是久已荒涼的符望閣與倦勤齋之間的大天井。老樹過牆,兩三隻烏鴉「呱、呱」地在亂叫。

  這個穿堂亦很少人經過,其中空空如也,甚麼陳設都沒有。崔玉貴想去找把椅子來,慈禧太后搖搖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階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寧壽宮除了小廚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進門不免有詫異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這裏召見?當然,此時不容她細想,從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說道:「老佛爺吉祥!」

  「洋人要進京了,你知道嗎?」

  珍妃一驚,隨即恢復為沉著的臉色;慢條斯理地說:「昨兒晚上的炮聲,跟往常不同,想來洋人是打東面來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種略帶做作的聲音問:

  「洋人要來了!那麼,你瞧該怎麼辦呢?」

  珍妃想了一會答說:「國家大事,奴才本不該過問,既然老佛爺問到,奴才斗膽出個主意,老佛爺儘管出巡熱河,讓皇上留坐在京裏,跟洋人議和。」

  話還未畢,只聽慈禧太后斷喝一聲:「誰問你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問這些,」她說:「奴才不知道老佛爺要問些甚麼?」

  「洋人進了京,多半會胡作非為,那時莫非咱們還遭他們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決不會受辱!」

  「你怎麼有這樣的把握?」

  「無非一死而已。」珍妃說道:「一個人拚命了,還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說得不錯。可是也有一個人求死不得的時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個了斷?」

  一聽這話,珍妃顏色大變,但還能保持鎮靜,「求老佛爺明示。」她說。

  「你不是有殉難的打算嗎?」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語氣說:「怎麼這會兒倒又裝糊塗呢?」

  「奴才不糊塗,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動了:「奴才死並不怕,不過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爺要奴才死?」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其實,你早就該死了!」接著,慈禧太后大聲喊道:「崔玉貴!」

  「喳!」崔玉貴先答一聲,然後轉臉對珍妃說:「請主子遵旨吧!」

  「這是亂命——」

  一語未畢,將慈禧太后昨天積下來的怒氣,惹得爆炸了,厲聲喝道:「把她扔下去!」

  於是崔玉貴上前動手,剛扯著珍妃的衣袖,她使勁將手往回一奪,趁勢站了起來,虎起臉喝道:「你要幹甚麼?」

  「請主子下去!」

  順著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發現有一口井在她身後不遠之處,怔怔地望著,彷彿一時拿不定主意似的。「請主子下去吧!」崔玉貴哄著她說:「主子下去,我還下去呢!」

  誰知這句話惹得珍妃大怒,瞪圓了眼睛斥責:「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請主子一個人下去吧!」

  人隨話到,崔玉貴躥上兩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勁往前一帶,等她踉踉蹌蹌往前撲時,崔玉貴順勢導引,一直拖到井邊,當然有所掙扎。井口不大,井欄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辦到,崔玉貴便從她身後,攔腰一把抱緊,自己身子往後一仰,珍妃的一雙腳不由得便離了地。接著,崔玉貴一腳踏上井台,又是往後一仰,等珍妃的雙足套入井欄,隨即身子往下一沉,雙手鬆開,只聽「撲通」一響!崔玉貴的手法極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聲音發出來,便將極厚的一具棗木井蓋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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