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八一


  「是,是!這很要緊。」載漪連連點頭:「老佛爺常說,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起,一口氣積了四十多年,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出氣?如今把使館一掃而平,洋人殺個雞犬不留,這口氣可真出足了!老佛爺抓住權不放,就為的出這口氣,這口氣一出,她自然就鬆手了。」

  所謂「鬆手」即是不再訓政,也就是廢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剛毅對載漪的這番話,極其重視,兩眼亂眨看凝神想了好一會說:「此事關係重大。請王爺找董星五來,切切實實跟他說幾句好話。至於西什庫教堂,王爺不便親冒矢石,我去督戰。」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勞,我都知道,將來決不會虧負你。」

  這就儼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剛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載漪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依照醇賢親王的成例,不便干政,退歸藩邸,自己便可打倒榮祿,甚至取禮王而代之,領袖軍機,獨掌大權。這是何等得意之秋?

  這樣轉著念頭,越發盡忠竭智,為載漪劃策。要為慈禧太后「打氣」,除了夷平使館教堂,殺盡洋人以外,還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應該有捷報,一件是清議方面應該有表示。

  「天津方面聽說打得不怎麼好!」載漪皺著眉說,「這倒是件可慮之事。」

  「王爺請放心。」剛毅的語氣很輕鬆,「前幾天打得不好,是因為朝廷的意向,到底未明,有法術的老師、大師兄還有顧忌。如今宣戰詔書一下,放手大幹,毫無顧慮,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載漪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義和團身上,說義和團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手握拳,使勁在左手掌上搗了一下說道:「對!放手大幹!」

  ***

  放手大幹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點多鐘,東交民巷一帶,滾滾黑煙夾雜著橘紅色的火焰,衝霄而起,遮蔽了東城半邊天。西口的荷蘭公使館,東口的義大利公使館與比利時公使館,繼奧國使館而化為斷壁殘垣。但是,甘軍與義和團的戰績亦僅此而已,不能再推進了。

  各國使館的防線縮小,反易守禦。整個防守的區域,是以御河為中線,北起北御河橋,南迄南御河橋的一個長方形地區。御河之東,最北面是肅王府,圍牆十八尺高,三尺厚,堅固異常,足以保障暫時被收容在內的教民的安全。肅王府以南,東交民巷路北,自台基廣轉角算起,由東往西是法國、日本、西班牙三館。法國公使館對面,也就是東交民巷路南,是德國公使館,它的後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橋以東,靠近城根,是各國使館的俱樂部。東面的防線,即自肅王府至法國公使館,連接對街的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

  御河以西,與肅王府望衡對宇的是英國公使館,俄國公使館在英館之南而略偏於西,對面自東交民巷路南以迄東城根,即是各國公使館中佔地最廣的美國公使館。三館西面的牆垣,配合街口的拒馬,連成一條防線。與東面的防線一樣,雖漏洞缺口甚多,但甘軍無法攻得進去,義和團則法術無靈,已頗露怯意了。

  可是,鄰近使館的人家,卻已大受池魚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搶,「大宅門」亦無例外。最倒霉的是協辦大學士孫家鼐,前一年因為戊戌政變之前奉旨提調京師大學堂,政變之後反對廢立,大有新黨之嫌,因而開缺家居。家住東單牌樓頭條胡同,首當其衝被洗劫一空,孫家鼐短衣逃難,避到安徽會館,有個兒子更被剝得只剩了一條洋布短褲。

  是誰搶的,莫可究詰,有的說是義和團,有的說是虎神營,有的說是甘軍,還有的說是作為榮祿親軍的武衛中軍。反正只要牽涉到官兵,榮祿就脫不了干係。因為眾所共知,榮祿掌握著全部兵權,有節制所有官兵的義務。

  為此,榮祿既驚且怒,派一名材官帶八名精壯的士兵,手持令箭到東城彈壓,誰知正在搶劫的官兵,人多勢眾,一擁而上,便待動手。那材官見勢頭不好,帶著人掉頭便跑,回到榮祿那裏,據實報告,自請處分。

  「這不怪你!」榮祿面色鐵青,而語氣沉著,「傳我的令,撤回中軍。」

  撤回中軍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接著,親自率領衛隊,坐上大轎,「頂馬」開道,「跟馬」護衛,趕到東單牌樓。果然,榮祿的威風不同,為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榮祿下令兜捕,一共抓住三十四個人,內有官兵十一名,義和團二十三名,盡皆就地正法,腦袋吊在牌樓下示眾,不過那二十三個義和團,不揭破他們真正的身分,只說他們「假冒兵勇」。

  ***

  西什庫教堂由剛毅親自督陣攻擊,徒勞無功,使館區卻又不能越雷池一步。合義和團與甘軍之力,不能制服京城內的少數洋人,又如何抵禦各國不斷派來的重兵?想到慈禧太后如果以此相詰,無言可答,載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氣了。

  「星五,你得露一手啊!牛刀殺雞殺不下來,損你的威望吧?」

  董福祥是極好爭強的性格,聽得這話,心裏當然很不好受,同時他也深為困惑,真的不明白,區區彈丸之地,何以不能一鼓蕩平?轉到這個念頭,不但羞愧,而且憤急,一急就要不擇手段了!

  「王爺,投鼠忌器。」他說,「如果王爺肯擔當,福祥可以把使館都攻下來。」

  「可以!你說,要我怎麼擔當?」

  「現在各國公使,都聚集在英國使館,他這處地方,東面隔河是肅王府;南面有俄國、美國各館;西面是上駟院的空地,洋人用鐵絲網攔著,衝不過去,要拿槍打,咱們的槍不如他的好,打得不夠遠;只有北面可以進攻,可是有一層難處。」

  「北面不是翰林院嗎?沒有路,怎麼攻?」

  「能攻!」董福祥說,「把翰林院燒掉,不就有了路了嗎?」

  「這,」載漪吸口氣,「火燒翰林院,似乎——」他沒有再說下去。

  「似乎不成話是不是?」董福祥說,「王爺,火燒翰林院,總比等洋人來火燒頤和園強得多吧?」

  一句話說得載漪又衝動了,「好!」他毫不遲疑的拍一拍胸,「我擔當,只要能把使館攻下來。」

  ***

  為了西什庫徹夜槍聲,鼓噪不斷,慈禧太后決定「挪動」,挪到禁城東北角的寧壽宮去住。

  她旨一下,各自準備,大阿哥問崔玉貴說:「二毛子也要從瀛台挪過去嗎?」

  慈禧太后耳聰目明,正好聽見了,立即將大阿哥喚了進來,厲聲問道:「你在說誰?誰是二毛子?」

  見此光景,大阿哥心膽俱寒,囁嚅著說:「奴才沒有說甚麼!」

  「你還賴,好沒出息的東西!你說瀛台的二毛子是誰?」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頭。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肝火極旺,將大阿哥痛痛快快罵了一頓,而猶有餘怒未息之勢。

  挨罵完了,大阿哥磕個頭起身,生來的那張翹嘴唇,越發拱到了鼻尖上,帶著一臉的悻悻之色,甩著袖子,急匆匆地出了儀鸞殿。

  「唉!」慈禧太后望著他的背影嘆口氣,「蓮英,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錯了一個人?」

  李蓮英明白,這是指立溥儁為大阿哥而言,他亦看大阿哥不順眼,不過端王載漪正在攬權跋扈之時,須得避忌幾分,惟恐隔牆有耳,不敢吐露心裏的話,只勸慰著說:「慢慢兒懂事了就好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