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七九


  此散彼聚,東交民巷中,十一國公使正在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會。因為前一天回復總理衙門,要求展限出京,並派兵護送的照會,在末尾聲明,希望這天上午九點鐘獲得答覆,期限已到,並無消息,需要會商進一步的行動。

  十一個公使中,膽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國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會,不得答覆,即由全體往總理衙門當面交涉,不妨照預定步驟辦理的建議,反應冷落。有人主張投票表決此一提議,有人又以為應該另覓其他途徑,議而不決,擾攘多時,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國的『外交部』,約定今天午前十一點鐘去拜訪,現在時間將到,不能不赴約會。」

  大家都勸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堅持不能示弱,於是會議亦告結束。因為各國公使的想法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結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國政府最後的態度,等他回來之後,根據他的報告,再來採取適當的對策是比較聰明的辦法。

  於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綠呢大轎,隨帶通事,以及兩名騎馬的侍從,出了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邐而去。

  這條在明朝為王府所萃,入清為貴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時家家閉戶,百姓絕跡,只有義和團呼嘯而過,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視。但亦僅此惡態而已,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轎子行到東單牌樓總布胡同口,總理衙門所在地的東堂子胡同已經在望了,突然衝出來一小隊神機營的兵,領頭的直奔轎前,那種洶洶的來勢,嚇壞了轎伕,剛將轎槓從肩上卸了下來,手槍已指著克林德,不由分說便乒乒乓乓地亂開一陣響。克林德的那兩名騎馬的侍從,見勢頭不好,撥轉韁繩,回馬向南急馳,逃回東交民巷,德國公使館的通事下轎狂奔,逃到鯉魚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堅守的教堂,克林德卻死在轎子裏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機營霆字第八隊的一名隊官,他的官銜,滿洲話叫做領催,這個領催名叫恩海,無意間殺了一名洋人,自以為立了大功,丟下克林德的屍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報功。端王府平時門禁森嚴,但這幾日門戶為義和團開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難地,便在銀安殿的東配殿中,見著了端王。

  「啟稟王爺,領催在總布胡同口兒上,殺了一個坐轎子的洋人。」

  「喔,」端王驚喜地問道:「是坐轎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綠呢大轎。另外有頂小轎,也是個洋人,可惜讓他逃走了。」

  「慢來!慢來!坐綠呢大轎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國的公使?」

  「不知道。」

  「這洋人長得甚麼樣子?」

  「年紀不大,三十來歲,嘴裏叼根煙卷,神氣得很!」恩海說道:「如今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啊!」載瀾跳起來說,「是德國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數這個人最橫。」

  這一下,歡聲大起。因為上次有兩名義和團受挫於克林德,端王及義和團的大師兄,為此一直耿耿於懷。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極了!一開刀便宰了最壞的傢伙,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聲說道:「有賞!」

  恩海是早已算計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賞賜,只要端王保舉,因為賞賜不過幾十兩銀子,保舉陞官,所得比幾十兩銀子多得多。

  「領催不敢領王爺的賞,只求王爺栽培。」

  「你想陞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詭祕的獰笑:「慶王府在那兒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這會就去見慶王,把你殺了德國公使的事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請慶王給你保舉。」

  恩海怎知端王是借此機會,要拉慶王「下水」,一起「滅洋」,便高高興興答應著,磕過一個頭,直奔慶王府去討保舉。

  慶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衛怎肯放一個小小的領催進門?但恩海有所恃而來,亦不甘退縮,大聲嚷道:「是端王派我來的,有緊要大事,非面稟慶王不可。」

  「甚麼大事,你跟我說,我替你回。」

  「說不清楚。」恩海答說:「德國公使見閻王爺去了!」

  一聽這話,侍衛何敢怠慢,急急入內通報。慶王既驚且詫,即時傳見恩海。

  「你是甚麼人?」

  「神機營霆八隊領催恩海。」

  「你要見我?」

  「是。」恩海答說:「德國公使叫克甚麼德的,在總布胡同口兒上,讓領催逮住殺掉了。端王說領催立了大功,叫領催來見王爺,請王爺替領催上摺保舉。」

  慶王驚怒交加,恨不得一腳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臉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這句話,礙著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責,只冷冷地說了句:「我知道了!我會跟端王說。」

  說完,回身入內,一面更衣,一面傳轎,直到西苑,去找軍機大臣談論此事。

  軍機直廬中只有禮王、王文韶、剛毅三個人。午餐畢,禮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陰沉,只有剛毅紅光滿面,興致勃勃,是剛喝了一頓很舒服的酒的樣子。

  「子良!」慶王抑鬱而氣憤地說:「你聽說了沒有,神機營的兵,闖了一個大禍。」

  「王爺是指克林德斃命那件事?」

  「原來你知道了。這件事很棘手,你們看怎麼辦?」

  「王爺的意思呢?」

  「我看,非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這麼張皇吧?」

  「張皇?」慶王不悅,「子良,你這話甚麼意思?」

  「王爺,你請坐!」剛毅將慶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張凳子,坐在他對面從容說道:「王爺倒想,使館旦夕之間,就可以剷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殺一兩個,要甚麼緊?」

  「錯,錯,大錯!」慶王深深吸了口氣,「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馬上有很妥當的處置,各國引此為奇恥大辱,連結一氣,合而謀我,這豈是可以兒戲的事?」

  一句話未完,有個蘇拉匆匆進門,屈一膝高聲說道:「叫起!」

  這是召見軍機。體制所關,慶王不便隨同進見,匆促之間,只拉住禮王說道:「德國公使被害這一節,請你代奏。我在這裏候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